皇上虽然五十多岁年近花甲,对太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恭敬孝顺,每日都去延禧宫请安。

早上太后托皇上给她办事,也不晓得结果如何,于是乎她老人家午睡都睡得不踏实,晌午的时候就盼着皇上来。

等皇上过来问安,宫人奉上茶以后,太后就有些着急地问:“皇上,哀家叫你给秦王说的事儿你说了没有?”

“朕给他说了,母后。”

太后一个眼色,秦嬷嬷带着伺候的宫人走远了几步,太后这才小声问:“小五什么意思?他有中意的姑娘吗?”

皇上看着皇太后,眼神有些复杂。皇太后有些心焦地等待,他却半天没说话。皇太后心里头猫抓似的,刚要再张开嘴,皇上却缓缓道:“母后,这件事就算了吧,由他去。”

“皇上这是什么话?”太后双手一握,老眼厉起来,有些气恼道:“小五是皇上的儿子,是哀家的孙子。皇上和哀家怎能放任不管?!以前他沦落民间也就罢了,天家不幸,娶了个出身低微的民间女子,白叫多少人哀叹笑话!现在既然皇上已经认了他,还打算立他为太子,那样出身的一个太子妃,怎好带得出门?”

任皇太后磨破了嘴皮子,口沫横飞无限拉高罗钰,贬低花绿芜,皇上只默默地听着,不附和也不反驳。直等着太后一再逼问他表态,才说:“朕没有法子,秦王不听朕的。”——一句话,把太后老人家堵得死死的。

太后焦虑地不行,心想这可怎么办。

她老人家的处事方针是这样的:要么一开始就不得罪,你好我也好;可要是得罪了,就不如得罪到底,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想花绿芜是江湖女子出身,那种人最记仇的,又没有礼数约束,也不会向着皇家。越想越觉得这个秦王妃浑身毛病,一点儿都不好。她就希望能给秦王妃配一个官宦人家出身,懂事明理,尊敬她老人家的千金闺阁。皇太后老人家大半辈子都跟这种好人家出身的夫人小姐打交道,经验丰富,自觉地以后遇到什么情况都能掌控在手中。但秦王妃花绿芜可就不同喽,在她看来,秦王妃就跟趴在桑叶上的春蚕似的,第一两个物种,相互不能理解。第二,不晓得她咯吱咯吱什么时候就能给她咬出个破洞。

皇太后想着想着糟心,就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可怜的五孙儿,好端端一个王孙公子,怎么配了这么个乡村丫头。”

太后这一哭,登时兵荒马乱,秦嬷嬷跑过来伺候她擦脸,宫人们赶紧端来铜盆热水,干净毛巾。

皇上见惯了当娘的说哭就哭,慌乱是没有的,不过例行安慰几句,任由老人家不讲道理地埋怨他。

等一切弄好了,皇太后也抱怨地够了,皇上忽然说:“其实朕看他和秦王妃感情很好。”

太后闻言便道:“可怜没叫他从珠玉堆里长大,沦落宫外,眼见一朵野喇叭花儿,就当成御花园里娇养的牡丹芍药了!”

“他就喜欢野喇叭花儿,跟喇叭花儿在一块儿就觉得快活,母后何必非强迫着他喜欢牡丹芍药呢。牛不喝水强按头,说白了两面不讨好,也无用。”

皇太后当然不能说隐在心底的真正想法,只道:“哀家是为他好,哀家疼他才管他呢!换做八竿子打不着的,就算他娶了瘌痢头,哀家又岂会多说一声?”

“母后要真为他好,就别逼他了。喜欢谁不喜欢谁真的勉强不得。”

皇太后刚要张嘴辩驳,病容苍白的皇上就看着窗外说:“朕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自从小蓉身故,迄今又活了这十几二十年,竟从来没有觉得快活过。”

这句话,声音很低,神态很淡,也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连眼神也是木然平静的。

可是皇上这是二十来年以后,第一次当着皇太后的面提起罗绮蓉。以前罗绮蓉就是不能碰的伤疤,谁敢在皇上面前提起,拖出去打四十军棍是轻的。

皇太后张着嘴儿,又闭上。儿子表面上再平静,当娘的又岂能看不见他深埋心底的彻骨悲伤。

皇太后脸上也动容了。

“皇上,你也是个死心眼的,过了这么多年了,你,你怎么就不能忘了她呢?!”

“想忘,忘不掉。后来朕就想通了,就这样吧,记着她吧。不过这么多年,朕一直睡不好,老是做梦。但就连做梦都只是噩梦,她却从来不肯入朕的梦里来。小蓉,她是真恨朕啊。”

皇上平铺直叙,那淡淡话语里的深切愧悔,刻骨遗憾,却叫皇太后心里一酸,竟真的又流泪了。

她没想到皇上到现在还记着罗绮蓉,还对她抱有这么深切的感情。皇太后心里微微后悔,早知如此,当初该放过罗绮蓉一马的。当初迫人太甚,不留活路,没想到最后竟报应到自己儿子身上来。

“皇上,你……”——你恨哀家吗。这五个字,卡在嗓子眼里,终究没能说出来,老太后不敢叫皇上知道她当年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承担不起儿子恨她的后果。

皇上抬手摆一摆,木木地一笑:“母后,别说啦。小五的事情就这样,朕当年杀了他娘,叫他受了那么多的苦,就应该多纵容他一些。他自个儿一人能活到这么大,是个心里有数的,也用不着咱们操心。”

皇太后鼻头一酸,仍旧执拗地叹了一句:“唉,也太便宜那个乡村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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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绿芜又打了个大喷嚏。揉揉鼻头,“真是奇怪,怎么这两天成天咳嗽,谁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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