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岑一笑应允,明知离约下的时辰尚早,却已是约束不住自己的脚步。
他连赵五儿也未带,自己捧起一架古琴,信步走到青莲宫的外头。隔着那一带湖水,与陶灼华的居所两两相望,忍不住想象着佳人步上竹桥的模样。
前世未曾来得及说的话,换做今生重新续起。如今已经有了相交的默契,也该坦然面对前世所有的离殇与误会。何子岑缓缓拨动了琴弦,熟稔地奏出记忆中的曲调,想将今日的坦承相认送做陶灼华及笄的礼物。
激动与忐忑两相交织,何子岑眼望九曲竹桥时,眼前又漫过最后那夜他与她相拥游在湖中的画面。何子岑记得那一刻自己对她横加的指责:“夫妻十载,你终归故土难离。”
那时节陶灼华哀哀痛哭在他的膝下,他却不肯听她的辩解,让她身背黑锅离去。那之后国破城亡,她与何子岱究竟能否活着离去,何子岑都一无所知。
何子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又是那样近乡情怯。只怕那答案揭开之时,留给两人无法抚平的伤痕。
琴音初时颤颤,一如他此刻种种情绪纷沓而至的烦乱,及至身倚曾被两人唤做三生石的大青石,瞅着备在湖间的一叶扁舟,何子岑才终于渐渐变得平复起来。
该来的终归要来,两人之间终归要敞开心扉。不管换得陶灼华怎样的埋怨,他总该求得她的谅解。何子岑深深呼吸,做好了与陶灼华相认的准备。
琴音若竹上幽雪,袅袅间消散在夜空之上,惊起了宿在树上的鸟雀,发出婉转的啼叫。缕缕琴音动人,徐徐飘进青莲宫内,听得陶灼华心上一震。
陶灼华亦是方才用过晚膳,此刻正对镜理妆,期待着晚上的相会。不承想何子岑来得如此之早,她拿着螺子黛的手指便就颤颤,停在了眉心一侧。
心湖如被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
她举着螺子黛淡扫峨眉,画了一个昔年最爱的样式,竟对这貌似寻常的见面存了丝忐忑,心底有股冲动渐渐泛起,忽然迫切地想与前世的他重新相认。
茯苓听着外头悠扬的琴音传来,一时竟有些发痴。不知怎得,她觉得那从未听过的琴音竟有些熟悉之情,好似久远以前,有人也曾守着她这般为陶灼华弹起。
“小姐,这是赵王殿下的琴音么?怎么好似在哪里听过?”茯苓替陶灼华结着发辫,簪了两枚东珠镶的发佃,对那琴音越发迷惑。
前世熟悉的琴音一起,两世相思蓦然入骨,陶灼华忽然有些想哭。
那一曲《如梦令》的小调,是前世的何子岑酒后谱成,两人又一节一节修过,本该是琴瑟合鸣。今夜唯有琴声倥偬,却也不减当日风情。
陶灼华倚着妆台重新听来,不由自主地随着哼了几声,完全恍如隔世。
从前的猜测已然有了九成九的决断,今夜这琴音一诉,陶灼华再无怀疑。原来命运果然待自己优渥,她的子岑也是来自前生。
困扰了陶灼华四十年的迷底早已揭开,她迫切想要与何子岑一诉衷肠,曲音轻柔地过渡了两拍,陶灼华便熟稔地随上了何子岑的节奏,低低哼唱了两句。
手指掠过搭在熏笼上的姹紫嫣红,陶灼华不晓得该选哪件裙衫。从前最爱的碧绿色丝裙早在四十年的独守间湮没,却发觉依旧是喜爱那一款素纱的玉簪白。
陶灼华取过裙裳,抚着广袖上一枝挑绣的淡紫丁香,晶莹的眸间已有泪光闪烁,不经意便滴上脚下水绿色的宫缎绣鞋,将一朵早绽的荷花打得湿渍。
琴台上的古琴散发着悠悠的桐木香,陶灼华的素手轻轻掠过,却已然随上了宫外人的曲调。她无言地坐向琴台前,追寻着记忆深处的旧时光,开始缓缓拨动了琴弦。
殿内听痴了的不仅是茯苓与菖蒲,还有立在窗畔神色苍白的娟娘。
殿外的少年人是谁,早是不言而喻。娟娘听得宫内宫外俨然出自一人之手的旋律,再望望清湖潋滟的陶灼华,绞着帕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少年人的两情相悦,娟娘自来只有祝福。她不晓得的是,不知道打从何时起,两人之间有了这样的默契。她不期望陶灼华攀龙附凤,只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
娟娘有着比菖蒲与茯苓更多的顾虑,深深晓得皇亲贵勋们的婚事大多自己做不得主。眼见陶灼华烟丝醉软,早是情丝暗挽的模样,她只怕这可怜的姑娘一颗芳心送出,得来的却是黯然神伤。
眼见得陶灼华指间调落了最后一个音符,已然立起身来,想要迫不及待地出宫去。娟娘思之再三,终究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拦住了她。
夜风簌簌下,是娟娘青衣白裙的素色身影,显得那样孱弱。她脸色有些伤感,轻轻唤住陶灼华,低低问道:“灼华,是谁吹的曲调如此悠扬,听得让人心醉?”
面前明眸善睐的女孩子已然长成,娟娘欣慰之余更有深深的担忧。
陶婉如遇人不淑,搭上了一生的幸福。如今外头那霁月清风的男儿,不知道能否是陶灼华一生的良人。
陶灼华约略晓得娟娘心间的隐忧,她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将今世的幸福握在手中,便就轻轻点头道:“娟姨,外头此刻是谁,我心知肚明,您放心。”
夜凉如绸,娟娘手抚廊外斜溢过来的一枝如火榴花,三分忐忑的眸间有七分深深的关怀。她轻声问道:“灼华,已是夜色阑珊,你确定要此时出去见他么?”
仿佛感染了娟娘的担忧,有低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