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抿了一口酒,一条河水,就像一条绣满红灯笼图案的绸缎,自嘲道:“可能是因为离着远了,喜欢的人会更喜欢,讨厌的人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两人身后的石板路上,有一位老人在与一位年轻晚辈传授学问,说等会儿上了酒桌,座位怎么坐,点菜规矩有哪些,凉菜几个,硬菜怎么点,不要问主客爱不爱吃什么,只问有无忌口就行了。咱们自带的那几壶陈年酒酿,不用多说什么,更别搁放在酒桌上,主客是个好酒之人,回头倒了酒,他随便一喝,就自然晓得是什么酒水、什么年份了,与主客敬酒之时,双手持杯,切莫高过主客的酒杯,主客让你随意,也别当真随意,在桌上你就多喝酒,话不能不说,却要少说,主客的那几本文集,反正你都看过了,多聊书的内容便是了,官场事不懂别装懂,其余几位陪客的,既不可太过殷勤,又不可随便怠慢了,官场上的这些前辈,未必全是心眼小,更多是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不懂规矩,会不会做人……
刚刚步入官场的那个年轻人,听得神色认真,时不时轻轻点头,只是难免有些尚未褪去的书生意气,在老人不注意的时候,年轻人微微皱眉,叹了口气,约莫是觉得读书人的风骨,都要在饭桌上跟着一杯杯酒水,喝没了。
陈平安转头看着,听着,这些个粗浅规矩,自然早就懂了。
其实这个刚刚进入公门修行的年轻官员,还是幸运的,有个愿意倾囊相授的领路人。
真正的书生意气,不是什么都不懂,就偏要与所有老规矩、风俗为敌。
而是很多都懂了,我再来无所谓,单凭自己喜好,说话做事,来跟这个世道,毫不圆滑地打交道。
之后又有一位中年男人,领着两位年轻女子缓缓走过,不同的酒局,男人依旧是在为淡抹脂粉的她们面授机宜,不过三人都是练气士,两位女子似乎不情不愿,内心又有些担惊受怕,她们作为谱牒仙师,其实根本不愿意凑合这些所谓人情往来的山下酒局,一位大骊京城的礼部员外郎又如何,而且她们更怕这个师门前辈,会答应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她们虽然在山中修行,但是一些个山下腌臜事,是有所耳闻的,怕就怕那个年轻气盛的员外郎,见色起意,借着酒劲,对她们有什么想法,或是干脆在酒桌上,就手脚不干净,更怕师门长辈又顺着那人,撇下她们不管了。
那个男人满脸苦笑,继续耐心给她们解释今儿的酒局,很难得的,而且那个年轻有为的员外郎,官场风评极好,如果不是他所在家族,离着咱们山头近,不然这位仕途顺遂的同乡人,才三十岁出头,就已经贵为刑部衙门的一司次官,今晚想要请他出来喝酒,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陈平安收回视线。
宁姚单手托腮,看着河水。
同样的姿势,她换了只手。
陈平安就起身,拎着酒壶,弯腰挪步,坐在了她另外一边。
宁姚嘀咕道:“幼稚。”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小口抿着酒。
宁姚沉默片刻,好奇道:“我们这趟入城,也没如何刻意遮掩,除了那几个年轻男女远远看着,怎么一个人都没现身?甚至连暗中盯梢的人都没有。”
陈平安笑道:“那就是皇帝陛下还没打定主意,该如何跟咱们打交道。如果只有我一个,是不至于如此为难的。”
大骊朝廷,从不惯着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这不是宋氏跋扈,而是底气使然。
只是宁姚太例外。
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飞升境剑修,剑气长城的宁姚。
大骊招惹她,不谈宁姚本人,只说牵连,近的,就等于招惹了北俱芦洲的剑修,远的,还有齐廷济、陆芝的那座龙象剑宗。
陈平安说道:“大骊宋氏在棋盘上让先,等我率先落子。比如直奔皇宫,就是泥瓶巷昔年的窑工学徒,要掀了桌子翻旧账。如果是去了意迟巷找曹巡狩,就是个谈买卖的生意人。找朋友关翳然叙旧,就是个游山玩水的谱牒仙师。圣一脉的嫡传弟子。不管去哪里,皇宫里边,就都有了后手对策。但是我们这么闲逛,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说不定就要跟着吃顿宵夜了。”
陈平安停顿片刻,笑道:“所以等会儿,我们就去师兄的那栋宅子落脚。”
宁姚转过头,眼神中有些询问。
她今夜不太愿意想事情。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等于告诉大骊一声,我做事情讲究分寸,所以你们大骊得投桃报李,反正谁都不用故弄玄虚。”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这是先生在书上的言语,广为流传,而且会代代相传。做梦一般,自己的先生,会是一位书上圣贤。
而当陈平安置身于这座京城,就会发现,处处都有大师兄崔瀺的教化痕迹。
宝瓶洲之所以还是宝瓶洲,是两位师兄,通过长达百年的殚精竭虑,不断聚拢人心,最终使得一洲山河,豪杰并起,才能够一同力挽天倾。
那么陈平安这个当师弟的,不会肆意破坏这个大好局面,却不是因为落魄山如何忌惮大骊宋氏。
陈平安笑道:“咱们在那边休歇,我顺便看看藏书楼里边有没有孤本善本,搬去落魄山。”
宁姚问道:“偷书?”
陈平安放下酒壶,双臂环胸,呵呵笑道:“当师弟的,与师兄借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