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其实都觉得有必要进行一场深入而坦诚的交流,却又全是这种鸡贼的性子,不肯先将自己的底牌亮出来,只一个劲的相互试探。
谈了好一阵,万历老盯着同一个问题问来问去,张四维则含含糊糊不作正面回答。不过张四维毕竟处于被动,见实在搪塞不过去,只得道:“皇上,朝廷设科道言路,讽议左右,匡佐人君,乃是为了正本清源,维护纲纪。诚宜开张圣听,虚心接纳。然其风闻奏事,与事实不符者、言过其实者抑或难免,却也不可责罚过甚啊。”
张四维此言,乍一听很有道理。万历这段时间收到的弹章中所揭发的事端,包括对张居正的弹劾,不能说都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大多是将事实刻意夸大,以期收到预期的反响。
但这些言官的出发点,却是根据派系斗争的需要去选择攻击对象,这就与其正本清源、维护纲纪的初衷相去甚远了。
这些手段既算放在后世,也是无往而不利的。毕竟人无完人,每个人身上都难免有缺失。而那些实心任事,有意干出一番作为的官员,常会因为牵扯到纷乱的利益瓜葛之中,更容易沦为众矢之的。
如果不加监督,大臣们有可能会变得目无纲纪,为所欲为,但矫枉过正,又容易打击人的积极性,导致局面陷入一潭死水的境地。
对于万历来说,此时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善大明的科道制度,当务之急,是要及时平息朝堂上的纷争,免得张居正这根改革的旗杆被推倒。同时,他也想遏制一下这股党争的势头,不能任其肆无忌惮发展下去。
万历道:“自朕登极以来,这段时间收到的弹章最多。从潘思明,王汝观,现如今连老先生也遭参劾。一旦针对某人,少则三五人,多则数十人,群起而攻之,这就不是言过其实那么简单了。”
张四维一听,心中越发紧张起来,他自己也是这场政争的幕后推手之一。但他始终觉得问题的根子还是在张居正身上,当年下手太狠,积压的问题太多,到如今那些被他排挤的人一见有机可乘,怎会不蜂拥而上。
而且这些人也并非全是乱臣贼子,很多人甚至在操守上比张居正还强得多。想到这,张四维俯首道:“皇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堂之上纷乱不止,恰恰是因为之前压制过甚所致。今国势已复,阖须改弦易辙,以固本培元为要,若仍一味钳制,终究不妥啊。”
“嗯。”万历听罢,轻轻点头,正如张四维所言,张居正推行的改革以及他的个龋都有问题,这也是自己下一步需要加以修正的地方,这股针对张居正的积怨,应该加以引导,使其成为推进社会继续前进的动力,而不该只光光消耗在朋党之争上面。
想到这,万历笑道:“说好了今日乃是欣赏秋景,元辅你也不要老是跪着答话,来来来,坐下接着谈。”
“谢皇上。”见皇上的语气仍是这般随和,张四维心下稍安,忙拜谢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坐回石凳上。
“元辅啊,你所言都有道理,但也该想一想,他日史书之上,后人会如何评述老先生的功过,而这些弹劾他的人,又会有哪一个能及得上老先生之万一?”
“这~”张四维一时语塞,他还真没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万历也不等他回话,自顾自又道:“老先生于我大明,功劳可谓至矣,朕当铭记于心,不敢或忘。纵使有些过失,那也是瑕不掩瑜,岂容他人蓄意毁伤。”
张四维差一点又要跪倒,身子都已离座才反应过来,强笑着对万历拱手为礼,道:“皇上圣明,皇上对老元辅之厚意,实在令臣深为感动啊。”
而他心底却是万分的失落,看来自己的设想要全盘落空了,自己与张居正的旧党已经势成水火,如果不能及时将那些遭张居正排挤的臣子收入彀中,以后哪还有能力掌控局面。
谁知万历话锋一转,又道:“然则功是功,过是过。既有过失,亦当设法挽回。”张四维一听,便似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赶紧道:“臣愚钝,还请皇上明言。”
“呵呵。”万历轻轻一笑,指着远处道:“元辅且看那头。”
张四维忙顺着皇上所指看向远处,但他眼睛不好使,只能依稀看到湖对岸似乎有些人影在晃动,却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况。
“皇上,臣老眼昏花,实在看不大清楚啊。”
“无妨。”万历转身对田义道:“去把他们叫过来。”
“遵旨。”田义赶忙答应,对身边的一名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忙拔腿朝对岸跑去。
不多时,小太监将七八个人领了过来,张四维这才看清,原来是皇上新招的那些年轻舍人。不仅有徐文璧,申用嘉,连怀远侯常胤绪也混在当中。
这群年轻人还扛着些木棍、木板、木架之类的东西,不知是干啥用的,
众人来到亭子里,向万历行礼毕,万历道:“操练得怎么样了。”
徐文璧道:“回禀皇上,臣等上手练了这几天,如今已经基本会使用了。”
“很好,那就向元辅演示一下吧。”
“遵旨。”徐文璧赶忙答应下来,回头示意身后几人将那个架子搬到亭子里,开始不停调整摆弄。
这是个三脚架,每个脚都可伸缩,很是巧妙。架子上还装着一个金属制造的机关,在张四维看来,很像钦天监里用来观星象的仪器,不过要小巧得多。
“皇上,这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