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时分,夜色中,天挂月牙儿。
徐凤年睡不着,就干脆拎了两壶烈酒坐在这栋酒楼屋顶上,远望内城中央,山顶有转经筒的小烂陀那边的夜景格外绚烂,围绕着这座小山,处处张灯结彩,好一幅夜夜笙歌的富贵气象。徐凤年没来由记起当日跟谢观应那番言语交锋,这个位列陆地朝仙图首位的读书人的确不是只会说些大而不当言辞的人,谢观应说到一件事的确戳中了徐凤年的心口,那就是徐骁出辽东后纵横驰骋半辈子,那场马踏春秋真正的功绩,就是一举捣烂了“国虽破,家还在”的豪阀根基,打破了“太平时,士族与君王共治天下,乱世时,换君王不换家主”的老规矩,春秋多惨剧,也多内幕秘辛,为离阳马前卒的徐骁能够击败泱泱大楚,这里头岂会没有一些不可与人言的东西?当时徐骁完成西垒壁围剿大势后,有多少世族门阀厚着脸皮做起了两边押注的墙头草?否则西楚哪来那么多事后摇身一变成为满朝紫衣公卿之一的权重臣子?至于南唐贵族门第私通离阳南征主帅顾剑棠,为了一家富贵绵延而自己打开一国之门,那就更是不可计数了。这些见不得光的内幕,只能跟随大势颠沛流离起起伏伏的老百姓是绝对不会知道的,也许只有百年千年后,这段蒙尘往事才会被后世史家在浩瀚文牍中欲语还休地掀起一角。
前朝史书总是那新朝史家收入房中的婢女丫鬟,大可以任意涂抹胭脂和泼洒污水。
他徐凤年不出意外的话,肯定属于后一种命运。
对于千百年后的史书上的墨朱两色写非非,是遗臭万年还是名垂千古,徐凤年不去想,也管不着,就像他前不久在大屿洞天对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迈采石匠有感而发,只说他会尽力的。徐凤年如今不是什么真武大帝化身更不是什么大秦皇帝转世了,他就只是徐骁的儿子,中原史家可以骂他徐凤年眼高手低痛失西北中原门户,但不能让短短几十年后的史书就开始骂发轫于辽东的北凉徐家是什么两姓家奴。既然徐骁走了,那么徐凤年就不能让活着在世时睡不安稳的爹,连死后都要睡得不安稳。说到底,徐凤年要跟北莽死磕到底,就是这么一份私心,给徐骁在史书上留下一个过得去的名声,为爹娘和大姐二姐还有黄蛮儿积攒阴德福气。
徐凤年喝了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却没有放下,轻声微笑道:“徐骁,你这个当爹的从来不知道跟儿女索取什么,也没想着我们就非得有多大的出息。可我这么个没怎么尽过孝的儿子,以前光顾着跟你对着干了,小气吝啬到喊你一声爹都没几次,生怕喊了爹就委屈了我娘。这以后啊,你就别管了,当然,你也管不着了,后世总归有人念起你徐骁时,读史读到我们徐家之时,会有人不随大流地由衷说一句,辽东徐家,虎啸百年,死不倒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