沓安五岁之前, 活得还是很自在的。

南至旅顺港, 北至汶县,整个辽南分布着十八座兴起的移民村庄。而每一座村庄的粥棚都是沓安可以蹭饭的地方。他是真正吃百家饭长大的,青翁虽然宽厚,石姑虽然厉害,但他们两个都不擅长做饭。

不如意的事,当然也是有的。

比如, 大连县附近的村民就对他没有好脸色。“你爷娘当初为非作歹害人不浅,要不是主家宽厚, 你就死了。”他们说。虽然沓氏的旧佃农们不敢克扣沓安的口粮, 但沓安又不是傻的,渐渐他就不爱往大连县那一片去了。每次青翁去大连收租查账的时候,沓安就撒娇耍赖试图留在汶县。

他最喜欢的是汶县陈家庄。

陈家庄的驻村医师是寡言公正的王瑞, 陈家庄的驻村家丁首领是豪爽和气的卜大伯。陈家庄有一所小学校。陈家庄是汶县治下最富裕的村庄。

最重要的是,陈家庄有曹氏别院,别院里住着那个他偷偷喊“阿母”的人。

“我不是你阿母。”那名女子说。不施粉黛的脸颊就如白玉一般, 丝毫没有被朔风摧残的痕迹。

此时正是宵禁的时间点,她站在坞堡高处吹笛,笛声随夜色扩散。村民们三三两两回到自家的房舍中,往土炕里加一把柴火,然后熄灯入眠。守夜的家丁们踩着笛声的节拍, 在村庄四周巡逻。幽州边患频发, 即便是偏远的移民村庄也建有至少两米高的土墙, 墙外有沟, 有拒马,每一天都是备战状态。

没有人会去抱沓安。他就乖乖站在仆从堆里,差点被荒草淹没。

等到一曲终了,阿生才转过头看他。“阿石不擅长照顾人。安郎不要胡闹,跟随青伯去大连。”

沓安咬咬手指,又想起什么似的将手藏到身后。泪痣在月色下显得楚楚可怜。“安郎去大连,那可以叫阿母吗?”

“不可以。”

“那安郎就不去大连。不去大连,好不好嘛,二公子?”

阿生叹了口气:“大连,故沓县,是你的故乡,为什么就不爱去呢?”

“那里的人很怪,不是讨厌安郎,就是跟安郎说什么‘报仇’之类的话。”沓安仰着脑袋,精致的小脸上流露出不安和恐惧。

阿生俯下身摸摸他的头:“我也去大连,你去吗?”

“这……”

“我去大连,那曹昂他们三姊弟自然也是去的。”

沓安低下头,委屈巴巴:“那安郎也一起去。”

有那么一瞬间阿生是想抱抱他的,就像是抱曹昂抱曹铄抱曹榛,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时间不早了,早些睡。”

青伯没少拿这事打趣她:“二郎向来是智珠在握,倒是少见有这般无措的时候。”

阿生坐在有挡板的牛车上:“学堂诸子或称呼我为主人,或称呼我为师,唯独这个想叫我‘阿母’。但这份赤子之心,终归是要辜负的。”

曹昂已经十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沿着车队前前后后跑,不比成年人差到哪里。就连八岁的曹铄也能骑着小马跑上几步,但他到底先天不足,一旦出汗就被阿生命人拉进车里烘手换衣。

曹榛有些娇生惯养,不喜欢做运动,赶她她也不走。

“二叔,如今都起秋风了。阿榛怕冷,阿榛留在车上照顾阿铄。”

阿生抬了抬眼皮,视野中的小姑娘裹着皮毛大氅,妆容精致。她虽然是庶女,但毕竟是曹操的长女,也是目前唯一的女儿,免不了越长越骄傲。

“身体是自己的。你这样……”将来若是被联姻了,也怪不了别人。不过话说回来,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曹操的孩子中有相对平庸些的,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想练习骑马也行。”阿生一边换骑装一边说,“回头你把幽州大族的族谱再抄三遍,今晚我要检查。”

曹榛脸上一喜:“诺。”

“不许找阿昂和阿铄代笔。”阿生钻出车厢,但最后一句还是飘了进来。

这下曹大姑娘脸上的表情彻底垮了。

幽州的秋天来得比中原早,没到中秋天就凉了。秋风吹着第一批黄叶纷纷扬扬洒在路旁。这些行道树也是新栽的,连同水泥碎石的路面一起,是曹家带来的新事物。这条官道从曹操所统治的汶县出发,途径辽东的盐铁官署和已经改名大连的旧沓县,最后抵达改名旅顺港的旧沓津。

越是往南,农田就越是连成片,走在路上的行人和商队也就越多。

“大连以南无兵祸,旅顺港畔多良田。”这是近两年渐渐在辽东流传开来的民谣,伴随着越来越多的百姓,成群结队地往曹氏的土地上迁徙。

没错,无论是大连还是旅顺,都可以称一句是曹氏的土地了。北方战乱之地,和中原崇尚儒家的风俗不同。拳头最大的,最能抵抗外辱的,就是老大。从前是公孙氏一家独大,如今辽南崛起了一个曹氏,也是很具有吸引力。

至于曹操拿地头蛇开刀,那都是老黄历了。一开始还有沓氏的姻亲买凶发难,但随着曹操又灭了三个敢伸爪子的小家族,也就没人敢出头了。去年朝廷的来旨上说,令沓津和沓县改名,这件事情就彻底板上钉钉。

沓氏亡了。

不服,不服你找朝廷说去啊。

不服,不服你找曹家说去啊。

这也就是最近沓安越发显得小可怜的原因。从前被沓氏欺压过的平民,都敢在他身后吐唾沫了。曹家的下人中,对他流露出不满的人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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