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洛城殿,大朝散去,武后疲惫地侧躺在步辇上,返回寝殿。
权策得到传召,要随侍入后宫,其实没有传召,依着礼制,他仍是要去仙居殿一趟,作为新晋宰相,向武后谢恩。
封阁拜相,谏君抚民,节制方面,统御朝政,裁断阴阳,一言九鼎,口衔天宪,一支秃笔,手书成谕,群臣避道,礼绝百僚,这是文人士大夫向往的仕途顶峰。
宰相是朝官的体面,也是士林的冠冕,动静之间,影响浩大,在武后临朝称制之前,历朝历代,对于宰相,都甚少有刀斧加身之举,最严重的惩罚,便是勒令致仕,退出政治场,肉刑死刑,多不上宰相。
武周革命之后,武后行酷吏特务统治,大肆任用私人,乾纲独断,宰相地位不减,实权却遭大肆侵夺,更有不少荒腔走板之事出现,昔日张易之为通事舍人之时,曾不经宰相阅判,径直将要务奏疏呈送内侍省,完全无视众宰相权威,权策为鸾台舍人之前,鸾台形同虚设,权策为鸾台舍人之后,重立威权,却又将政事堂中管领鸾台的宰相王方庆架空,出现虚职宰相的政治奇观。
到了仙居殿门外,权策上前,伸手将武后搀扶起来,从容自然。
“呵呵,你这小贼,可算是有了些良心”武后阴郁的脸上,露出丝丝笑意,搭着权策的胳膊,缓步迈上台阶,感慨万端,“一晃你也大了,出息成了当朝宰相,遥想当初,你才到朕驾前随侍,才是个羽林郎将,半大少年,懵懂乖巧,模样可比现在水灵得多了,呵呵”
权策无奈地吸了吸鼻子,隐蔽地瞪了偷笑的上官婉儿一眼,稳稳当当应声道,“权策无德无能,能有今日,全赖陛下提携栽培,臣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武后轻笑一声,在坐榻上端正坐好,面色露出些怅惘,抚了抚权策的脸颊,“朕相信你,唱出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的,不会是心如铁石之辈,乡间闾里,总有传说,世间男子,皆是凉薄之辈,朕甚不以为然,世间只有软弱女子,并无不可降服的男人,哼哼,却未料……”
言有尽,意无穷,话语柔和如同清风,隐藏着重重杀机。
权策却敏锐察觉出一丝异样,张易之、张昌宗之流,武后要打要杀,都在一念之间,无须饶舌,帝王之心,能将如此难堪之事宣之于口,显然并无意大动干戈。
权策心念电转,避开这个话题,迂回道,“陛下,臣奉旨监管谋害太孙一案,窃以为太子侧妃董氏及其族人胆敢阴行恶事,不只是其党徒为虎作伥,朝中暗中纵容,或推波助澜者,不乏其人,罪过不彰,其心难容,若不根除,势必复生,遗祸深远”
武后凝望他许久,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呵呵,你却是个不怕事的,罢了,朕就再纵你一回,授你全权,此案处置,都由着你心思来”
说话间,她伸手捏了捏权策的鼻梁,笑容慈爱,像极了一个疼惜孙辈的祖母。
“谢陛下隆恩”权策心中轻舒一口气,帝王,尤其是女帝,几乎是世间最无解的生物,她要的恩义忠诚,都是决然排他的。
他一直以来,都谨慎注重这一点,除了太平公主、千金公主这等女流,和豫王李素节、定王武攸暨、安平王武攸绪这等淡泊之人,皇族宗室之中,他与谁家都不亲近,还有隐约的嫌隙在,起步维艰,步步血污,熬过了层层历练,好在如今已是蔚然茁壮。
张易之,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触了武后的忌讳。
“你虽初入政事堂,但威望资历已足,不必畏首畏尾,鸾台在你辖下复兴,统领太久,却容易积怨,非长久之道,还是还给王方庆为好”武后笑吟吟地道,“朕罢你鸾台侍郎本职,转为文昌右相,助朕料理尚书省军务、财政、科举和外藩等事”
“陛下三思”权策赶忙跪地推辞,整体而言,武后的分派,是对他有利的,鸾台毕竟是监督核验的衙署,讨人嫌的紧,安排分管的职司,也都是他擅长,或者已经长期把持的领域,但要害,在于文昌右相。
宰相班排定座次,讲究先来后到,鲜少有人越次超拔,但实权还是有差别的,文昌右相,是尚书省右仆射,实权仅次于文昌左相,也就是左仆射,这个职位是武承嗣曾经担任过的,就是凭借这个权位,他可以与宰相班首席的岑长倩分庭抗礼。
“朕思量得够久了”武后丢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自顾自站起身,走向殿前长廊。
权策和上官婉儿一同随了上去,上官婉儿借机轻声道了喜,神气活现地道,“郎君升迁,婉儿也有功劳,郎君还须备办谢礼才好”
权策温温一笑,“正该如此”
上官婉儿心中微甜,聪敏如她,又怎么会对自己险些捅了娄子,毫无所知,都是权策默默收拾残局,包容于她罢了,柔情涌动,口中却不忘了提点他,“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郎君重情义,却不可太过纵容身边人”
权策苦笑点头,他这个缺陷,心头有数,但每每遇事,都是宁愿多花些代价,也不愿屈了自己人,习性如此,怕是难改。
两人不远不近缀在武后身后,沿着长廊慢行,也不晓得武后是要往哪里去,还是只为了吹吹这深秋冷风。
殿外冲过来一个内侍,神情惶急,“陛下,陛下”
“何事惊慌?”武后眉头蹙紧了,仰着脸,朝向风口,不为所动。
“陛下,检校冬官侍郎张放,出宫之时,不慎与行人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