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祭台的最中央,偏过头,瞧见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是正在稽首祷告的村民们,怀揣着心愿,渴求自己的虔诚能打动上天。
他忽而有些难过,正了正姿势,正好迎上觋沾着猪血的拇指。吧嗒,他的眉心乍时绽开一朵艳丽的花。觋捆住他的手,拇指在他额头上蜿蜿蜒蜒,添画许多怪异的纹路,与此同时嘴上还念叨着神神道道的歌,钻进耳朵里,余音不绝。半晌,觋才放过他,向着天举臂,他看见台下的村长与村民俱松口气。
“化祝俱备,只差子夜神灵验货。”觋与村长在角落交谈。
村长随即挥挥手,村民浑浑噩噩地散去,村长的视线不慎对上他的视线,仿佛有些害怕与愧疚似的,这个古稀老人迟疑着过来摸他的额头,辩解道:“涣儿啊。咱们也是迫不得已。有人行不义之事,上怒天神,神明这才降瘟神惩罚咱们。咱们是不得已,才用你祭祀天神。你想,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他确实吃百家饭长大的,娘死得早,爹死得冤。村里人见他可怜,这家抠点儿米那家抠点儿粮,他才得以长大。
村长见他沉默不语,叹了口气摩挲他额前细碎的头发,也走了,临行前道:“娘没了,爹没了。”嘴里念叨着“可怜可怜”。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祭台上,想起小时候……那时村里头男人们总爱聚在一起,抱怨什么承武承文年号,什么苛捐杂税,什么穷兵黩武。他不懂,转身问阿爹,阿爹正在打磨捕兽用的尖刀,腾出手摩挲他额前细碎的头发:“就是要打仗了,我们活不下去。”顿了顿,阿爹正视他,神情却是万分严肃,道:“阿涣,若到时阿爹给抓丁抓去了,阿爹走了,你可怎么办?”
他瞪大了眼,抓紧阿爹的手臂,笃定道:“阿爹不会走!”
他阿爹叫周珍。周珍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哈哈大笑,大声安抚他不会有那一日,随后将尖刀别在腰间,戴起斗笠闯进雨幕。他的歌声伴随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踏歌饮蓝酒,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
周珍平生最爱哼这首歌。所以乃至那天下了滂沱暴雨,雨水淅淅沥沥地砸在脸上,他也只是闷哼一声,然后顶着惨白的脸,用极低极沉的声音,从容哼唱道:“红颜三春树,流年、流年一掷梭……”
画面一转,小小的灵堂,他垂着头跪在苫上,不知谁嚼舌头:“啧啧啧,谁下的手啊,太狠了,不晓得周珍招惹的哪个仇家!”那人又发现呆滞的他,叹道:“作孽哟,留下这么小的娃娃!”
周珍便这样撒手人寰,死在村头阡陌,因是仇家追杀,尸体只得火化,化成小小一搓骨灰,给盛在一个漆黑的大盒子里,由他唯一的儿子将他埋葬。
自那时起,他便开始吃百家饭了。
后来过了几年,村里开始蔓延一场怪病,所有人开始恹恹无力、吐血生疮。这是偏僻疾苦的小村落,山高皇帝远,官府鞭长莫及,为数不多的大夫们四处奔波悬壶,但在强大的瘟疫面前这一切还是太杯水车薪了。
无人能助他们。村长说,求人不如求己,便召集所有幸存者,说这是有人行不义之事,触了天怒,若要摆脱如此局面,得祭祀神祇以求囿谅与庇佑。
底下无动于衷。
村长急道:“这可是要随神明去天上享清福的美差!”
底下嘀咕,将各自的孩子护得更紧。村长只好为难地看着角落的他:“涣儿啊……”
他脑袋里回响着那句享清福,然后点点头,然后被送到这里。
冬日昼短夜长,天色很快便暗了,暗影幢幢的树枝挡住村子稀疏的灯火。四周死气沉沉,冬风呜咽得更凶,夹杂黑暗死寂里凄冷地咕咕叫着的夜鸮声。
大人独自待在祭台就会忍不住胆颤,况且是孩子。
环境渐渐风云诡谲起来。
听阿爹讲说北方有个凶残暴虐的民族,叫鬼粥,他们爱用人牲祭祀。那么那些人牲是否也像此刻自己这样,被绑在祭台上等神的亲验?
咔嚓——枯枝被踩断了,夜鸮扑棱着黑翅躲进浑浊的月,凄厉的鸮鸣拉回幼童的思绪。
他努力瞪着前方,目眦尽裂,努力干涸的嗓子哑声道:“你……你是来吃我的神?”
脚步蓦地停下,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
咚咚咚,他心如擂鼓,混沌脑子仿佛被心跳冷汗激开了似的,突然明了起来。往时只顾畅想随神明走后的清福日子如何如何,却忘了想神明要如何把一肉眼凡胎带回九重天。当然……自然……定是把肉眼凡胎吃了。
他脸色惨白,一面憧憬一面恐惧,在这样喜怖交杂的荒诞心理里,黑暗里再度响起脚步声,愈发清晰,愈发明了……
是个持伞的素衣女子。白色的伞,白色的衣,白色的长裙曳地,露出泛冷光的白绣鞋,踏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来。
虚惊一场,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被汗洇湿的棉衣贴在背上,冰冷无比,他下意识地筛子般抖了抖,问道:“姐姐是来祭拜亲人的?”村民怕死去的人的尸体将瘟疫传染给更多人,都把它们用草席一裹丢到荒僻的祭台边。有暂时还无法接受亲人离世事实的人,每天都憧憧来轸念亲人。他但见女子衣素缟,步沉重,自然而然将她与那些人归为一类。
但女子似是没听见,未作回答,步子却未有半分迟疑。
近了,近了……他屏息盯着满地枯枝败叶。腾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