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许久未有这般笑语，我莫名其妙，他又道，“阿臻将名下商肆存粮尽数放与灾民。”
我一时蹙了眉，表哥开仓放粮为自己博了美名，却是犯了忌讳的。霍鄣柔声道，“是我送了密函给阿臻，不会引至祸事。你放心，他不日来归。”
他的笑纹深深，我投入他的怀，拼力捶着他的胸口，却早已止不住泪。
表哥入京，便是颐儿要回来了。
那几重剧变过后，我数次对他提起接颐儿归来，他却执意要颐儿在外多游历。近五年了，颐儿终于要归来了。而他，亦不过未满八岁。
五日后，天降大雨。
永隆三年七月二十三，皇帝下诏举令，表哥以商贾白身与各州郡十数才士受诏举入京。
京中大局已定，表哥亦受诏举，霍鄣顺势将颐儿与秦劭接回。
多年未见，表哥不拘的性情收敛了许多，只是与我依旧如往日，“阿珌，我将颐儿送还给你了。”
颐儿的身影初出现在府门内时我已经忍不住要起身奔过去，却被霍鄣暗暗抓住了手。他的手温暖有力，又分明在颤颤。
颐儿长成了许多，身形容貌与霍鄣已有五六分相似，他上前叩拜行礼，“父亲母亲安好。”
我依着霍鄣的手臂，脸上已是一片濡湿，我向他伸出手，“颐儿过来……”
“母亲不哭，”他温热的手覆上，“儿回来了。”
表哥与表嫂已往旧日的居处去，霍鄣负手含笑，几次暗暗催促我回房再度妆过。
匆匆梳妆过后入书室，我将颐儿的手握在掌心，仍抑制不住喉间的哽咽。他站在我的身前，稚嫩面庞的郑重神色与霍鄣这样相似，“父亲母亲送儿远行以明事理，儿受益良多，母亲不要再伤怀了。”
霍鄣笑道，“可有游历见闻？”
颐儿立时起了精神，“儿这些年遍游江东四州各郡县，”说着从腰间取出一卷书双手捧上，“儿知母亲喜读游记，此为骞安一篇，愿能使母亲欢喜。”
我展开细读，游记的辞藻平实又不失文采，字迹亦颇具霍鄣的风范。
霍鄣满面笑意，颐儿亦是笑，自腰间下一柄短剑舞了一套剑法，反手抱拳道，“儿以此剑法相送父亲。”
当年送走颐儿，除却那只草盘，霍鄣为他备的亦有一柄剑。其后每半年，我们都会再送一柄给他，此时他所用的正是新岁时送去的那柄。霍鄣朗声笑，伸手招回颐儿，“阿臻果然教得很好。”
午后秦劭一行到府，表哥表嫂与他一并回房，至晚膳时分方出。
几个孩子吃得快，便由秦勖引着出去玩乐，席间只剩我们四人。
霍鄣为表哥斟了酒，表哥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我亦为表嫂斟满了酒，举樽道，“兄嫂忍痛割爱，又将颐儿教得这样明事，多谢兄嫂。”
表哥爽然一笑，举樽饮尽，“我们当不起弘丘王与王妃的敬酒，却当得起表妹与妹婿的心意。”他摇着手笑道，“不过，依他的相貌，你们若再不接他回来我也将瞒不下去了。”
我一时笑出了声，作势拍下他的手臂，“这般模样，威仪何在。”
表哥连声哎哎闪身躲开，怒张了目，“不分长幼尊卑！”
颐儿每日比对着他在各郡县的游记讲他这些年经历之事，性行言谈落落大方，比之各亲贵高门府中年纪相仿的孩童多了几许端正稳重，只有夜里总是不许我在他睡熟前回房。
表哥一家在家中这些日里，秦勖与颐儿总是一处读书习武，秦勉初习字，每日都是我抱着教他。秦劭更沉稳，已有了些少年隐士的恬淡气度。
经不住哥哥每日过府相邀，表哥又往武城公府住了数日，此间，他选中了一处居宅。
五日后，表哥与十数才士皆经核试入了诸官署，表哥为大司农斡官。表哥迁入新居那日到贺者数十，其中不乏太学士子。
越三日，颐儿伴峣儿于明德殿受学。
有在乌州助窦承璲主掌与先濯王交市之功在先，又有发放存粮的善名在后，表哥入京时，亦向朝廷进奉一书一图。
表哥积十六年之功查阅史籍遍览山水所成的《博物江山志》述记了国中各州郡县风土物产，随书一幅广舆全图较正了许多以往不尽详实之处。
然而他也道游历的时日终是尚短，许多郡县山河没有亲自去过，疏漏之处便待后人再作补充。虽然如此，此图此书仍然是至今最详尽最准确的图志。
他密呈霍鄣的还有另一套图卷，那套图卷记载了江东四州的地貌人情，渡口、山路、各郡的城墙城门都是极尽详实。霍鄣也感叹表哥的心思，江东曾是数朝的枢要之地，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