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间的马鬃岭,漫山遍野的桐梓花开,岭上一片粉的白的世界。我婆嫁给我公的时候十三岁,我公十一岁。
我婆嫁过来的时候带来一棵核桃树苗,种在旁边的小园。我出生到我记事的时候,已是六十多年后,核桃树已成参天大树,三个大人手拉手合围才能抱得住。
我老祖的父亲是秀才,也是乡里数得着的地主,娶了两个高祖母,都是门当户对的地主家女儿。第一个高祖母的嫁妆是二十亩坡地,但没有生育。第二个高祖母的嫁妆还是二十亩坡地,生下我老祖一根独苗。
我老祖婆也是地主家女儿,刚怀上我公几个月我老祖就急匆匆去找我高祖商量成仙大业了。老祖婆苦苦煎熬几个月,在漫山桐花绽放的三月底生下我公。
为了养活我公,老祖婆年年卖地,高祖积攒下的家底败了十之**,十几个长年(长期在地主家干活讨生的人)都辞了,艰辛硬撑了九年,到处烧香拜佛求神许愿祈祷我公平安成长。我公八岁上老祖婆也急匆匆去找老祖了。
我公是个懦弱的男子汉,十岁上就一个人把十几亩水田几十亩坡地打整得有声有色,十一岁娶了大两岁的娃娃亲的我婆,我婆也是家道中落的地主家女儿。
我婆嫁过来的第三年有了我大伯,之后三十年里陆陆续续生了八个儿子,两个女儿。困难时期饿死病死五个,十三年前大伯也故去,如今还有两个伯父,我爹,我小姑姑在世。
我公十四岁以后,每年农闲的时候把桐子剥了榨成油,然后开始跟着别的大人挑桐油徒步下重庆,到那边卖掉换成大洋,然后买了盐挑回来。把剩下的钱塞进草鞋里,预防路上遇到土匪。
我公遇到过三次土匪,每次都老老实实站在那让土匪搜身,然后看着别的同伴被搜个精光。我公说土匪很少杀人,除非是反抗太厉害了,或者是言语激烈刺激到他们了才会杀人。
以后的日子我公学会用蔑条编一切农具,背篼箩篼,渊篼炭筛,也学会了砍木铧口(铧犁)。然后忙完自家地里的农活就开始走乡串巷帮人编框砍铧口,带回来一两升包谷面,一两升粗谷子,养家糊口。
渐渐的把土房子推倒了建了石头房,又带着活着的我三位伯伯在石斑鸠上面的乱石旮牢开屋基,从马鬃岭岭腰二誊岩开石头一块块背回去,自己开窑烧石灰,一口气建了三间大房,成就了三位伯伯安身立命的根本之地。
大伯母是困难时期来到我家的,是十几公里外安场的人,家里穷得实在不行,粮食不够吃,到年底就再没有粮食了,全家老小背着背篼拿着柴刀锄头上岭上来,在土里找岭上人挖剩下的红苕,掰掉了的包谷充饥。
一家人到我家里歇脚讨口水,我婆看到我大伯母勤劳也能干,央了我公跟大伯母的父亲说实在不行把这娃儿留下来做大儿媳吧,不管如何至少饿不死,最后大伯母留下了。
二伯母三伯母都是南岭脚坝上的女人,我母亲是北岭脚板沟的女人。
我公一生顺遂,一直到前年故去,从没有生过大病,每次小小感冒就能躺在床上大喊大叫:
“母啊,我的母,我痛啊!你在哪呢?”
然后全家鸡飞狗跳到处把周围赤脚医生找个遍。
我婆死的时候全家人都不在家,我爹头天背着一岁的我哥带着我母去赶场,在我嘠(外公)家歇下了。早晨爷爷起来为点鸡毛小事跟婆吵了几句,气冲冲上坡去了,我婆在家肚子疼去床上躺下就再也没起来。
三月的桐花在细雨中凋零,我婆在这个季节里埋进了早就修好的生砌(在生修好的大坟)。
我公一生都在念叨老祖婆死的早,那时候家里穷只做了一天道场,她在生的时候为了养活我公在庙里许下的愿没有还。所以在我哥满月的时候请了大戏,闹了三天。
后来我哥在县城买了房子,装修的时候我说简单一点装吧,或者干脆不装,地板也不装,把公接上来住一段时间吧。母亲和我哥痛快答应了。
我公是过完大年死的,刚好差两个月九十三岁。他死前一个月基本上不吃东西了,每次只吃一点点,走路也不稳了,靠人搀扶着。
有一天突然起床,自己拄着拐杖颤悠悠走了出来,我二伯母和我母亲在炉边看买回来的他过世后的寿衣,我公坐下来喏喏地说:“我的母许的愿还没还完,能不能再唱个大戏?”
我母亲大声愤愤的道:“老大生的时候你要唱大戏不是唱过了的嘛?”
“唱过的嘛没还愿了嘛!”
“你以为唱大戏那么简单呐,哪来的钱?”我母亲流着泪抗议。
“那我死了做七天道场嘛,给我母多烧点纸。”
然后回到床上躺下以后直到去世再没起来过,到死前三天,连稀饭都喂不进去了,他醒来看着三伯和我父亲道:
“把我送回马鬃岭吧。”
于是一家人到处托人,找关系找来一辆医院拉人的救护车,送回岭上的老家。第三天,他走了,没有等到桐梓花开,岭上的桐树早就在二十年前政府搞全民坡改梯的时候全砍掉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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