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厂不是工厂,瓦厂是一丘水田,我家的田,两亩八分。
瓦厂是我公一生中最辉煌的建房大业时期,在自家水田里开窑取土烧瓦,一口气烧了四间房所需要的瓦,想来应该是忙活了很久的时间。所以把这个地方叫瓦厂,后来也一直沿用到了现在。
瓦厂的上面是很大一片竹林,竹林的后面就是我家祖祖辈辈来到这个世界走一遭又离开以后留下的物证了。
每年过完春节和大年,我爹都要拿着一大把香,带上几串鞭炮,把我扛在肩头上来到这一堆堆石头面前,点三炷香插上,放鞭炮,然后念念叨叨:
“先人啊先人啊,保佑哈你的子孙啊,保佑家里吃穿不愁,保佑娃儿读书专心啊……”
我爹常说他是不信鬼神的,他是七十年代的高中生,知道鬼神之说是迷信。直到我小时候生病他去找道士先生翻书,亲眼目睹书上分明画着的马,无论怎么翻怎么看都是倒转的,后来我爹说鬼和神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爹还跟我母亲的外公学会了化签,有人吃鱼刺或者别的东西卡着喉咙了,都来找他。
他先在灶角烧一炷香,然后用大碗在水缸里舀来一碗水,把筷子头斫断七八厘米长,削得两头尖放进碗里,念念有词让人一口把水连筷子吞下,鱼刺就化了,吞到肚子里了。
我爹是个很颓废的男人,他从未跟我们谈过他的学生生涯,我也无从得知。只知道他半生郁郁,很少在他脸上看到笑容。
他从学校毕业以后,村里请他去村委上班,他不去,说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做不来虚情假意的嘴脸。村小学叫他去学校做代课老师,他还是不去,说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以后的十几年里一直留在家里,经营田土,种庄稼,种烤烟,娶了我母亲,有了我哥和我。一直到我们兄弟俩都上了高中,家里种地实在供应不下,我爹才一咬牙去了广州。
从小到大我爹虽然常常会揍我,原因都是我的捣蛋,我爹从未因为我的身体而有嫌弃,家里人乃至村里人对我异眼相看的人很少的。所以我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卑为何物。
家庭的态度决定了孩子的心智成长,周围的环境决定了孩子三观的形成。
我爹从来不强迫我们去做什么事,哪怕是学习抑或踏入社会之后的去留,我爹也从没有试图去左右过。
我爹说:“如果你们想读书,只要你有能力,考上大学我供你上大学,考上博士我也供你读,哪怕我砸锅卖铁,我不会犹豫。”
索性我也不争气,高中毕业就从学校遛了,不愿意待在这样让自己压抑的地方。我爹也从未问过我为什么,只是问我想做些什么。
也正是这种包容,给了我性格的独立,和浪迹天涯的底气。独自奔波的这些年,无拘无束,了无牵挂,累了,就回家。
我公,我爹,我哥,我,三代人的骨子里都有一些不合时宜的骄傲。正是这种骄傲,我公自幼独立,一个人撑起一片属于这个家的天;正是这种骄傲,我爹不愿为仕为职,毅然决然在农村挺着瘦削的脊梁为生存奋斗;也正是这种骄傲,我宁愿放逐自己,去见识自己想去的世界,尽管这种骄傲为人不屑。
我公一辈子没有过什么豪言壮语,他只是在私塾里跟先生念了两年书,认了一些字,会背一少部分三字经,倒是跟着村人学会了唱五更转。我公只会去做自己觉得应该做而且能做的事。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能住人的房子,于是把土墙房子推到了,重新做了一间石头房子。他觉得四个长大成人的儿子需要安家立业,于是给三个伯伯做了三间石头房子,把最初建的自己住的老房子留给我爹。在那个年代,凭一己之力做到这一步的,可以说是壮举。
我还很小的时候,亲戚来家给我公拜年,都行的跪拜礼,对我公很是敬重的。
我爹的人生是压抑的,至少我的理解中他活得很压抑。年轻的时候郁郁不得志,没有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有能向自己的梦想靠拢,高中毕业以后一头扎进生存的牢笼至今依旧没有走出来。他的梦和现实一次又一次碰撞,每一次都大败亏输头破血流,直到生活把他所有的菱角都磨掉了。
我的残疾的身体是我爹心底最深处的刺,骄傲的他在命运面前彻底低头了,怀揣着满心的不甘沉寂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爹认输了,他只是强行让自己踏实下来,为了给我的未来一条明亮的路,至少是他认为明亮的路。
我能懂我爹,男人之间的那种懂,不能说的懂。
我跟我爹都是骄傲的人,骄傲的人不善于矫情。
所以我爹发火了会揍我,十六岁之前是这样的,所以我发火了会转身就走,十八岁之前是这样的。
去年我哥终于娶上我嫂子了,我爹回来了,突然发现,我爹头发花白了,背也驼了,脸色晒得黑黑的,走路不再是龙行虎步而是踟蹰佝偻了。
我看着我爹收拾带回来的行李,鼻子酸酸的像有虫子一个劲往里钻,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想起坐在他肩膀紧紧抓着他的头发的那些岁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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