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尽头,推开横于眼前一扇暗门,继而抬腿迈入了整座辞容楼的最里端处,转头吩咐其间一众恭候在侧的绯衫男女道:“来人,备好绳索。”

众人应声撤退,纷纷为他让开一条前行的通道。而我却扬起眼眸来,强忍心口至后背牵扯不断的疼痛,嘶声问他道:“你想做什么?”

“黑白双玉,乃是相应而生,现下我将你倒悬在这辞容楼的最顶/端处,那远在异处的黑玉必定会有所共鸣,默然循着你的方向追踪而来。”盛忡流扬臂圈起我的双臂,顺着旁人递至手中的麻绳拧于我的腿/间,转而继续说道,“只要引来了那缕黑玉之魂,将你二人一并入火焚烧,物归旧主,还魂入玉,我那塑造了整整十三年的遥妃之像,才能算是真正完工——我想,待到届时,四殿下的心中也必然会甚是欣慰的吧。”

话未说完,已是上前一把掀开了屋内遮蔽光线的茶色珠帘,双手掐于我的脚腕之间,拧得近乎有些泛白。天边灰暗的夜色正在逐步褪却,转而层层弥漫而来的,是东方迷蒙的浅色曙光。我整具身体被颠倒在窗台之外,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之间,反复努力着想要找回记忆的真相,然而耳边幽幽响起的,却还是辞容楼中低哀凄婉的丝缕琴声。

这一刻,我几乎忘记了我自己究竟是什么。

不是人,不是顾皓芊,而是归属于风织遥千年执念的另半部分。

我是九山?这样一个荒谬的思想,早在两年前的沧归山上,就已然被我全盘否定了。

——我是它,却也并不是它。如盛忡流方才所言,我和书珏二人,本就是一支黑白长笛上的两个极端,一个怨气缠身,恨意尽显,而另一个则是无欲无求,一生涉尽红尘情深。

近两年以来,我们都在费尽周折地想要找到所谓的九山玉笛,意图寻得其中真正的奥妙,而书珏本人在对于九山的态度之上,更是骇得屡次失去了神智。

我们看似每每分道扬镳,却又无意在冥冥之中相伴而行。我在明处肆意活动,他即在暗处无声相随,这般不言而喻的数次巧合,我原本想着是书珏太过执着的缘故,殊不知在我二人之间,竟是有着如此复杂而又紧密的联系。

——焚烧完整的九山玉笛,就能撕裂时空,返回归处。

按照盛忡流的说法来看,黑白双玉之魂,也是九山玉笛至关重要的一大部分,那么最终需要被完整焚毁的,并不仅是在指那两支相对应的一体短笛——还包含了我和书珏被迫穿越了千年的两缕人形玉魂。

换句话来说,若是当真将我和书珏一同抛至烈火中燃烧殆尽,那么最后通过此种媒介回到的归处,想来也并不会是那千年以后我们所思恋已久的故土家乡,而是那缠绕于风织遥心中长达千年的不散余念。

所以,我存在于此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闭上眼睛,我竭力感受着日出东方时所带来的灼烧与刺痛感,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朝着重心所在的方向持续纷涌——那样的感觉,并不好受。

能用的力气所剩无几,我脑中一片嘈杂与喧嚣,亦是无法腾身起来挣扎与呐喊。胸口撕裂般的痛楚正在朝着四肢百骸不断侵蚀蔓延,似是那沉庞夜空中逐步吞并凉薄月色的乌云,掠夺得悄无声息,却也隐忍得无路可退。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想选择毫不相信的,然而方才那些亦真亦假的破碎画面,至今还闪烁耀目地在我脑中次次重演。无论是那风织遥意图夺遍天下的勃勃野心,还是她作为女子时倾尽温柔的深情与专注,都在我的四肢百骸间,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些拼命想要忘掉甩开的东西,如今却是在心底生根发芽,愈发趋向于顽强。而那些始终致力于保留的美好记忆,反像是被人生生凿开了一道裂缝,于一瞬之间分崩离析,破碎得体无完肤。

——我不知道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窗外昏昏沉沉地挂了有多长时间,期间正逢旭日东升,烈阳渐渐生得灼/热,一时燃得我满头汗水沿着下巴一路蜿蜒至额间,中途眼前黑过一次,甚至差点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待到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一身绯色长袍的盛忡流就闲适懒散地倚在桌子之间,捧着屋中那尊明眸皓齿的颀长玉像反复雕琢,一刻不停。

他喜爱那尊玉像,爱得近乎有些痴狂,或许他倾慕的正是遥妃本身,亦或许,他只是深深爱着手上那件独一无二的玉质工艺。

他时常会自言自语地朝着无人的方向说话,也不知那究竟是在说与谁听的,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像是魔咒一般次次闯入我的心口,无端掀起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说他偏爱绯色,尤其是那宛若桃花一般的浅绯,因为只有这样的颜色,才能配得上他专属于遥妃的那份诚挚与钟爱,情深与情切。所以,这辞容楼中上下一众依附于他的忠心“眼睛”,皆是一身明艳销魂的勾人绯色——包括那尊遥妃雕像之上所穿搭的织锦长裙,亦是一袭雍容华贵的深绯。

他说他这十三年来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完成手上这尊尚缺一缕玉魂的雕像。为了寻找流落在外的黑白玉魂,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在民间散布有关于九山玉笛的消息,而最终如他所愿的便是,那缕天生不甘安于现状的黑玉之魂,自始至终都将回到归处作为最深层次的念想,所以一路沿着他盛忡流所刻意留下来的大量线索,在疯狂追寻着所谓“九山”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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