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向茶杯的纤手有了片刻的停顿,而后摆弄起杯盖,淡然道:“胡说什么,我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天华的大局。”
“母亲,儿臣既然是您的儿子,就理应提醒您。不要以为这些年,皇后整日躲在房中吃斋念佛,您占尽上风,所有事便可如您所愿。这么些年来,后位不一直都稳固难撼吗?您为成蛟做尽一切,不也难偿所愿。母亲,有一句话说得好,锋芒不可太露。您如今是锋芒毕露,当心最后会伤了自己。”
到底是血浓于水,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对她提出警告。
“够了!”端妃一声怒喝,手里的杯盖也因之与茶杯相撞,发出脆响。
看着母亲满是怒气的脸庞,铭幽自嘲地笑了笑,心下明白,如今的端妃已是得意到听不进逆耳忠言的地步。
“去看绮罗吧。”端妃收了怒气,下了逐客令。
“儿臣告退。”
眼见湖蓝色的身影在视线范围内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端妃低声道:“听说,他与太-子-党有来往。延煜,我的儿子跟我不是一条心。”
恭立在端妃身旁的延公公只轻轻摇了摇头。他脸上那几条吓人的刀疤,因为他略显痛苦的表情,而格外狰狞。
进入藤萝宫的前院,正好有清风拂过,满院里开得正欢的紫藤花随风摆动,蝴蝶形的花瓣乘此机会摆脱了束缚,跟着风飘飘荡荡,最后落入绒毛般柔软的草丛里。
铭幽从这花瓣雨中穿过,漆黑如墨的头发上,湖蓝滚银边的袍子上都带了不少的紫藤花瓣,仿似从画中走出的谪仙,还带着股暗浮的幽香。
殿外的宫人竟都看呆了,忘了往里通传,怕一出声就会惊飞这位俊美的谪仙。
直到他来到殿前,轻轻拂去沾染的花瓣,宫人们这才回复到现实中,有伶俐的忙上前帮忙拂拭,负责往内通传的宫人正要高声唱报,却被铭幽以手势制止。
行至洞开的房门外,正要抬步迈入,绮罗蛮横的说话声伴着某个物件与地面的强烈碰撞声传入他的耳里。
“我说了不梳!反正要嫁到蛮荒之地,梳给谁看啦!”
铭幽苦笑着摇头,难怪端妃要他来劝,这倔强的脾气,怕是连端妃都拿她没辙。
绕过前面巨大的丝质绣花屏风,果然见到绮罗正披散着海藻般的长发站在屋子中央,宫女们正小心翼翼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各种首饰、梳妆盒、象牙梳,还有各式胭脂水粉。
“你这脾气是该改改了。”铭幽语带嘲笑,“要不,以后还不知道得吃多少亏呢。”
“哥!”
见到兄长出现在眼前,绮罗一直端着的架子与坚强刹那间分崩离析。
她飞扑进哥哥怀里,语带哭腔:“哥,你总算来了!你去求求母亲,求求她,不要把我嫁到塞外好不好?!”
铭幽只能轻抚她的头发,带着痛惜,无法回答。
“好不好……好不好……”
得不到想要的回答,绮罗抬起头,澄澈的眼里浮上一片雾水,却只看到兄长无可奈何的表情。
她也知道是自己任性了。出塞和番既已昭告天下,岂能再做更改。自己闹了这么久,吵了这么久,同样于事无补,又怎能奢望铭幽可以说动铁石心肠的母亲。
从哥哥的怀里挣脱出来,用衣袖抹去快要滴落的眼泪,深吸口气,对着哥哥强颜欢笑:“我跟你开玩笑呢。其实,嫁到塞外也没什么不好。我会过得很好的,哥,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吃亏的。”
语毕,哥们似的拍了拍铭幽的肩膀,让他放心。
“来。”
铭幽拥着妹妹坐到铜镜前,从宫女手中接过象牙梳,细细为她梳头,“换个角度想,母亲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若留在京城,将来,你和你的夫婿势必卷入纷争之中,赢了便罢,若输了,便是一门的性命,搞不好,还要牵累夫家的族人。远离京城,便是离了这些纷争,对胡族来说,你是天华的公主,终究是不能怠慢之人,或许还可平淡终老。”
“为我好?”盯着铜镜里兄长的脸,绮罗掩不住心底的难过,“她什么都说是为我们好。现在要把我嫁到塞外,是为我好;当年,她给你喂……”
“绮罗!”手上的动作为之一滞,低声制止她想要说出的话,“已经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绮罗咬着唇,将余下的话吞了回去。沉默地看着兄长为自己梳好发髻,又从宫女捧着的梳妆盒里挑了两支别致的金翅簪,别在她的发髻上。
想起小的时候,他也常常这样为自己梳头。也许旁人都羡慕他们兄妹有个独得圣宠的母亲,以为他们也是受尽宠爱,谁又能想到,极盛之下,他们兄妹更像是相依为命的孤儿,在这让旁人艳羡的奢华宫房里,在众多的宫人背后,偷拭泪水,相互取暖。
他们所拥有的尊崇与富贵无法填满心底对父母之爱的渴望,然而在这深宫内院,能不能得到母亲的疼爱,却要看他们有没有这样的价值。他们也曾经得到过。尤其是铭幽,只是,铭幽出生得太早,他出生在母亲势单力薄,难与皇后相抗衡的时候,他只能被牺牲掉。等到母亲能在宫中呼风唤雨,他的价值却已远远不如成蛟。
而绮罗,她所有的价值便在于她的婚姻能为她的母亲和弟弟带来怎样的好处。
这天底下,最不能讲情,也最不该讲情的地方便是皇宫。在这里,即便是感情再好的母子,一旦掺杂进了权利,他们之间也无法保持纯粹的母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