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整个身体蜷缩在太师椅上,身上盖了一件狐裘——尽管周围有两个火盆,他依然感到止不住的寒意。不过当他看到对面的人紧绷的面皮的时候,又忍不住笑起来。
“叔大,”徐阶道:“在想什么?”
“老师,”张居正抬起头来,一双犹如朗星的眼睛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仇鸾该死!”
“他是该死,他的死期也快到了。”徐阶看着眼前一点点小星火忽明忽暗地闪烁了许久,道:“从他一力主张开马市,又跟严嵩不合的时候,他就在慢慢失去圣心。”
仇鸾此人,是如今的平虏大将军加太子太保、总督京营戎政之人,权倾一时的人物。他的祖父仇钺是在正德年间平定了安化王叛乱,封咸宁伯,又因讨平河诸地的农民起义,进封咸宁候。仇鸾承袭了咸宁侯的封爵,在朝臣的推荐下,一步步做到了甘肃总兵的职务。
但实际上此人是个大草包,既无文韬,又乏武略,还贪财无度,不久之后就被人告发免职,进了大狱。仇鸾拿出钱财,贿赂严嵩严世蕃,还拜了严嵩作干爹,于是顺利从大狱中出来,又捞到了宣府、大同两镇总兵的位置。
如果没有二十九年的庚戌之乱,仇鸾还只是一个需要巴结朝中官员的普通武将罢了,然而俺答汗进犯大明的时候,仇鸾这个—镇大将竟然想出用重金去贿赂结盟敌人,乞求他去别处进攻,不要围攻自己防守的大同之事。于是俺答收下财物,竟绕过大同往东而去。随后,仇鸾恬不知耻地向朝廷上了—道奏疏,声称自己侦察到俺答向东进犯蓟州镇,害怕危及京师,请便宜行事,或尾追敌人进行搏战,或径赴居庸关防守,随时援救京师。
俺答从白河东渡潞水,向西北挺进,一路上抢掠妇女,焚毁房屋,游骑往返于京城六门之外。京郊居民聚集城门,哀痛号哭之声直达西内。眼见百姓惨遭蹂躏,兵部尚书丁汝夔却下令京军坚守,不许出战。等到俺答终于在京郊一带抢劫够了,带着大批金帛财物和抢来的男女、牲畜引兵退去。而仇鸾所带的勤王军有十几万人,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撤退,一箭也不敢放。等到敌军走远,仇鸾才率领十几万兵马尾随其后,假装追击。
俺答原打算夺取白羊口出塞,不料守军据险抵抗,无法攻破,只好丢下—些妇女、牛羊,原路折回,奔回古北口。在昌平城北,与前来追击的仇鸾所部撞了个正着,仇鸾措手不及,仓促间不能集结,部队大乱,争相逃命。鞑靼骑兵闯进阵中,横冲直撞,斩杀明军千余人,还几乎活捉了仇鸾,幸亏副将保护,才逃脱—命。俺答军长驱至天寿山,然后从古北口返回。一路上,明军都远远跟随,不敢出击,好像是在欢送一样。
这次俺答率军进围北京,滋扰达八天之久,让皇帝颜面扫地的事变,就是庚戌之变。事后,兵部尚书丁汝夔以掌管军事失职,被斩首弃市。仇鸾则在收拾残部回京的途中斩杀了七、八十名百姓,冒称敌军首级,向朝廷报捷,嘉靖帝不但下诏褒奖,还加封他为太子太保。
“所以仇鸾贪生陷死、畏敌如虎,欺上瞒下、杀良冒功都不是死罪,”张居正拍案道:“他和严嵩不合,才能置他于死地吗?”
“仇鸾先时,还能敬事严惟中,”徐阶道:“但自从受到宠信总督京营后,权力与严惟中不相上下,不免傲慢起来,两人渐渐交恶。陆炳掌管锦衣卫,连我都要礼让,偏偏他不将人放在眼里,呼来喝去有如奴婢。陆炳早都秘密查访到仇鸾的许多奸邪之事,只是暂时隐匿不报罢了,严、陆二人勾结起来,仇鸾还有几天好日子?”
仇鸾做的那些事儿,朝廷上下有的人被瞒住了,有的人却清清楚楚,但是没有人把这些事情捅出来,因为仇鸾如果被揭发出来,最先丢了面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是皇帝宠信仇鸾,识人不明;是皇帝给他节制兵权,给他高官厚位,甚至说出“朕所重,惟卿一人”的话。
“就算严嵩和陆炳联手,”张居正疑问道:“真的能扳倒仇鸾吗?”
“你是想起了朱纨了吧。”徐阶道。
朱纨蒙冤被杀,事后证明是冤枉的,然而皇帝却无动于衷,罪魁祸首也根本没有得到惩治,因为朱纨是皇帝下令逮捕的,即使强加在他身上的罪名是冤枉的,但皇帝保全自己的颜面不肯承认,朱纨只好屈死了。
若是这一次,即使揭露出仇鸾的真面目,皇帝却忍下来不予追究呢?
“这一次不会,”徐阶道:“朱纨之死,是他平生最大的耻辱,竟然相信了一帮闽党的挑唆,将股肱之臣害死,致使东南局势无法收拾。聪明人不会掉在同一个坑里两次,何况仇鸾在提出马市的时候,就已经不能正确地揣测圣意了,他和皇帝越行越远。”
俺答军队兵临城下,让嘉靖帝大发雷霆,耿耿于怀,指望仇鸾能够替他报仇,一洗耻辱。皇帝的决心已经大到废除团营,重设三大营的地步,在嘉靖帝这个极权皇帝的心中,唯我独尊的思想根深蒂固,在对外关系上,向来强硬无比,偏偏鞑虏来犯,破城池,屠百姓,辱国体,把天朝皇帝的颜面踩在脚底下,难以释怀。
在嘉靖帝心中,蒙古鞑靼天生就是大明的敌人,一有机会就会燃起战火,侵扰边境;即使以谦卑的语言来叩关求通好,贡献礼物,也不过是希望得到互市的机会,占大明的便宜。偏偏仇鸾力主贡马互市,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