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下乡的时候,我总觉得世上的事情一刀切很好,一刀切最公平。待我下乡以后,我才觉得我这想法太幼稚,太可笑。我把城市生活和农村生活做了对比——别看现在的农村人都想去城市,都想去过城市生活。其实真正让他们去过城市生活,有些城市生活一定会让他们失望,——有些城市生活一定没有农村生活好。
“所谓城市生活好,那是在城市有工作,有单位,单位有福利,是城市单位里的福利好。若没单位,光有城市户口,这样的城市生活又该好到哪里了?
“有人说,现在的农村人都想往城里跑。其实他们看中的是城市里的单位,冲的是城市单位里的福利。若没有单位里的福利,单有个城市户口,这个户口又有多少迎人的地方呢?
“别再说这读书无用。从表面看,读书确实无用。就拿咱门口比咱们大三五岁的哥们姐们来说:学习不好的,有的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有些考上初中,初中没毕业,知道考不上高中,知道下劲儿也没用,找个工作,给家里减轻负担,挣钱养活自己了。去的还是大国营。那些学习好,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上了高中,最后下乡,在乡里熬了几年,最后都进了地方国营,多数还是集体工。谁的工资高,谁的福利好,一目了然,不用说了。这是朝上走,没走好,掉到坑里去了。
“更可气的还有:好不容易熬到招工,——下乡时披红戴花,不要政审。——待到招工到来,恨不能翻出祖宗三代挑毛病。一个卖煤,卖面,卖酱油醋、玩尺子扯布卖鞋袜、笤帚的服务员,难道还能掂枪保卫这商业战线?——到最后,总算清楚了:名额有限。不想些法子把那不认识,没关系的敲下去,他们挤上来又该怎么办?由此可见,不是要挑有志青年来保卫商业战线,实则是名额有限,熟人子弟带不回去,以后大人没法见面。
由此可见城市单位位置多么缺乏,生存又是何等的艰难。若不然,何以连敲白铁皮的手艺行当,也把它列入所谓战线。
“这次回家开证明,你这可是去为上大学做准备的。招工农兵大学生,可不是普通招工,招工还有集体国营之说,这工农兵学员的入学,那只怕是道道更多。你思想上要有一个准备,不能因为人家难为咱,咱就觉得要死不得活。‘’
这话在平时,或许尤继红不爱听。但今晚,尤继红听着居然没吭声。孙泉源觉得似乎把她的心说动了。见尤继红没吭声,便又接着说:“无论啥事儿,把它看淡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塌还有地顶着。有些事情不是由着咱们的脾气就能决定的。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情,就由着它去。人这一辈子还长,谁又知道谁能混到哪种地步呢。
“说句不客气话,咱们知青,回城有工作,生存是没有问题的。但要活得舒心,那就比较难了。人比人气死人。你是集体,他是国营,都是一起下乡的,我咋不如他呢?心里不平衡了。可又有谁想过,沟里百姓生活又是什么样呢?多跟不如咱们的人比一比,想想人家,比一比自己,他们还不如咱们呢,咱们还能有多生气?其实人活着都差不多,只要身体好就行了,别把自己气着,那才是窝囊呢。”
尤继红听着一直没吭声。听到这里,见孙泉源半天没吭声,以为孙泉源不再说话了。她笑了。说:“你说了这么多,你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你是怕我推荐上,我走不了,我生气。其实我有啥气可生的?真要是我走不了,我也只能说我不够格。我听明白了。你说了半天,你没有指责他们一句,你没有指责他们是诬陷我妈,他们在是害我。我想或许你是知道我妈这事情是真的。泉源哥,如果我妈真像是他们说的那样,我又该怎么样呢?”
听得尤继红这么说。孙泉源依然脚步疾疾,叹了口气,说:“我说了半天,我岂不是白说了?你既然知道生存不是问题,你何必为生存着舒心不舒心纠结呢?”
尤继红听着呵呵笑起来:“开不来我想要的证明,我能舒心吗?让你说。”
孙泉源无言以对,脚步疾疾向前走。走到山边,看到山下的火车站。车站上的灯光还亮。一列货车,火车头冒着白气,在灯光里,穿过车站向西开去。孙泉源给走得很疲惫的尤继红打气:“再坚持一下,到车站,上了火车,咱们才能休息。打起精神,咱们走,咱们再走快些。”
两人脚步疾疾,并排朝山下亮着灯光的火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