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哈哈笑着朝外走。边走边说:“有娘就是好:有娘有饭吃。我走了。山爷,你在他这儿吃吧,别去燎火眼儿,别为你那一碗饭难受了,就在我珏叔这儿吃吧。”
老单身都会做饭,这话一点都不假,知识青年当然也都会。目送君子出大门,他们没回屋,直接都到厨房去做饭。焦山拉风箱,烧地火;冯珏淘干红薯叶子,整治下锅菜;张永东去擀面,孙泉源没事儿干,站不是,坐不是,只觉浑身不自在。冯珏看出了巧气儿,说:“没事儿你来我身边跟我说着话。我跟你说咱石头窝子那些人,那些事儿。”
孙泉源不好意思,笑着说:“我就喜欢听你说咱石头窝子那些人,那些事儿。”
冯珏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在盆子里。走到厨房门外,抓着那干红薯叶子洗呀洗,拣呀拣。孙泉源插不上手,只在旁边站着看。洗了一遍又一遍。冯珏语重心长,边洗边说:“这是有个石头窝子,要是没这个石头窝子,就咱山上这弟兄们,又该去哪儿安身?想想也可怕,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没个孩子,没个作伴的,指靠自家兄弟姊妹?自家兄弟姊妹都是穷得叮当响,自己还顾不上自己,将来有个小病小灾的谁来管?山叔他别说想去嫖窑子了,再过几年,你让他自己说,只怕路都走不成,也就没这心思了。我算看透了,啥都没有家庭和睦重要,啥都没有社会安定重要。就像我,就那么一做摆,家完了,混得只剩我自己。我能怨谁呢,我只能怨我自己。社会安定也重要。就像咱这寨子,那可是几百年了,过去为着防匪防盗,防抢劫,才建这寨子。每年花费在这守寨上,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人力和物力。现在这寨子有用吗?光这寨墙就占了多少地?还都是好地。我算看透了:人不能做摆,做摆了日子过不好。就像我这样的,过去也是能踢能跳,戏装穿上,扮上一上台,吼一嗓子,迷倒多少姑娘?只可惜做摆,把家给毁了。”
这种后悔话冯珏跟孙泉源说过也不只一次了。孙泉源早知道冯珏的女儿比他大一岁,跟着冯珏前妻在新良大队生活。冯珏想女儿的时候总是去到新良大队小学门口,远远看着闺女回家、上学。他只是远远看着,从没跟闺女说过话,从没跟闺女打过招呼,从没打搅过闺女的生活。这滋味很痛苦。但为了闺女幸福,冯珏忍了。冯珏觉得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够资格:伤闺女母亲,伤闺女了。闺女现在过得好,他就欣慰满足。他怕人说闺女的生父是种驴,乱跟人搞男女关系。他也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和闺女是父女。
孙泉源忽然觉得,若让冯珏翻过去再过一回,他还会那么无耻,那么fēng_liú呢?他问冯珏。冯珏凝眉说道:“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若能再来一回,别说不再这样,只怕要把妻、女揣到怀里,捧到手心里,要用生命倍加呵护,决不会再让她们受一点委屈。可惜那只能是一种愿望,那只能是一种想法,那也只能是不可能的事情。因那过错,造成当下这罪。当下这罪,还得自己受下去。”
孙泉源忽然觉得冯珏很聪明:他能把这小家幸福跟国家大势连在一起,虽然没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但这就足以说明他高人一等;只是有这过错,才落到如此之地。冯珏说自己是坏爹自责,不是没有道理。
孙泉源看着用瓦盆淘洗着干红薯叶的冯珏那两只手,心说:他这自责是发自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