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在一起,话是不能让它掉地下的。用孙泉源的话说就是:这人的话还没说完,那人的话就接上了。绝不会像老年人一样,能够耐着性子让别人把话讲完。能让人把话说完再说话,那就不叫年轻人。仅仅他们这四个人在一起,也是这个样。海林大妹憋了半天没说话,见孙泉源让尤继红和面,她说话的机会就来了。她的评论很实在,不像尤继红那样高大,她说的实在:“沙雯静她哥,跟我哥,跟君子相比,那可是没法比了。我听说,君子听说让他妹为他换婚,当时就生气了。呵斥他妈:‘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让我妹子受委屈。你当妈的不是向你儿子,你这是要把咱家搞垮,你这是要把咱家给毁了。’你听听这话,这让人咋能不高看君子呢。君子这样说,把他妈给训斥了。他妈知道错,也不好意思再说这事儿了。事情解决得也算圆满吧。我哥就不一样。我哥那脾气死犟,认死理。听说这事儿是我妈想到的,他扬手就是大嘴巴子朝我妈那脸上打。我妈觉得委屈。可我觉得,这几个嘴巴打得好,打得值得,替我打出心声,打出我哥心里的愤怒了。把我的委屈也打没了。我哥打了我妈,又打我爹。我爹挨得委屈,——其实也不委屈:他知道,他没阻挠。我哥说,就这就该挨打。这也是哥,他咋这么护他的妹子呢?谁能说这样的哥不好?只是我哥这媳妇没着落,让我心里难受了。我哥还不像人家君子,无论如何有人心疼人家君子,娟儿也算是寻下好人家了。尽管模样长得寒碜,人心只要好,当个女人,还能有啥求呢?不就是求个好人家。长得好赖,日子一长,也就看习惯了。到那时候,丑也是好,那情就占上风头,哪来的丑和孬,都成了好。”
孙泉源和尤继红在厨房里做饭,张永东和海林大妹在厨房门口站着。大家门里门外看似说闲话,其实那每一句话都是有针对性,都是实在的。他们说的不是空口号。海林大妹的说法也有让人听不过去的地方。她没说她哥自身条件差,她把她哥寻不下媳妇,说成是队下穷,归结为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造成的。她说那意思是,如果队下条件好,他哥也不可能寻不下媳妇。如果队下条件好,即便人长得再差些,青姜木小伙子,找个媳妇还容易。说着她就把城乡做起了对比。因为她在剧团接触过城里人,也听说过城里的一些事情,她说起这些事情来,也是有根有梢,生动有力,让人难驳倒的。她说:“像那城里有工作的,那人长得是再丑,不也都没打光棍嘛。为啥,有户口,城乡差别嘛。有乡里闺女想往城里嫁,那么好看的闺女,这一辈子也就扔到那丑男人手里。啥叫细白菜让猪拱?这就是,还觉得美滋滋呢,这细白菜还乐意让猪给拱了。其实城里人有什么?说到天边,也就是那个条件。那个条件有什么?能养活住人吗?让我看未必吧。嫁个城里男人又能美到哪儿呢。没见当个市民一个月二十六斤粮食。没有钱,那粮食不会从粮店飞到他家。少这钱,没用吧。还是得有钱。没钱啥都别说。有个城市户口,没工作,有啥用呢。都还想着城市生活过着有多美呢。岂不知,当工人,有些活,还不如犁地打坷垃呢。城里那工作热得热,冷的冷。像搬运公司那拉架子车的,少使一点儿力,那车也不会自己朝前跑。这都跟咱乡下这说法:贫下中农领导一切。说是这么说,在乡下,谁家不是贫下中农,地主才有几家?咱这大队,这么大,也不过只有两家地主吧。都是领导,谁是被领导?迂阔人嘛。老百姓知道啥?老百姓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行啦。”
这仨知青万没想到海林大妹这个花脸,居然这么敢说,也万没想到她这么善说。他三个也万没想到她说的会是这么尖刻。他们知青是在城市长大的。尽管祖上都是乡里村里的,但他们对城市生活熟悉度是超过农村的。听着海林大妹洋洋洒洒举着例子说,他们这时才想着,究竟城市和乡里相比又能优越多少,谁想过,谁分析过呢?
他们都没吭声,都沉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