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天气微凉。
谢徵一早就带着玉枝前往鸡鸣寺拜佛,此刻正在返程,二人坐在马车里,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谈,女人家聊的,除了吃喝玩乐和穿衣打扮,便只有些饶舌的是非了,譬如昨夜张苟“失足”掉进茅厕里淹死了、桓陵的舅舅御史大夫李叡家昨儿又添了丁、南康郡公褚渊将女儿嫁给了出身琅琊王氏的中书监王俭、范阳卢氏娘子卢代辛哭哭啼啼的到建康来投奔官居散骑常侍的舅舅荀伯玉……便是此类的谈资。
玉枝是客女出身,自小就在侯府长大,不单练了一身好功夫,还跟着曾琼林学了不少探子的本事,打探消息,这总归是她的老本行。
忽有一阵微风透过窗帘,吹进车内,轻轻拂过玉枝的面庞,玉枝因而嗅到了清新的草木香,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她于是掀开帘子,望向窗外,叹道:“车马劳顿,真是折磨人。”
此时马车正途经前湖,因玉枝掀起了帘子,谢徵也得以透过狭小的窗子,看清窗外的夕阳。
这夕阳下的任何景色都是美不胜收的,前湖更是一绝,谢徵望见,有个身穿霜色广袖单衫的郎君正站在湖边提笔作画,想来也是为美景所吸引。
玉枝将手伸出窗外,远远的指着那郎君,同谢徵说道:“娘子你看,那边有个人。”
“你别指,我都看见了,”谢徵正嗔笑,远处那位郎君忽然转过身来,似在调墨色,谢徵看清了他的脸,当即是又惊又喜,“顾逊?停车,快停车。”
马车停下,谢徵随即下了车,手背在身后,满面春风的朝湖边走去,玉枝还坐在马车上,她掀开门帘探出头远远看着湖边那位郎君,听说他就是顾逊!
见谢徵已慢慢走近,玉枝也忙不迭下车跟过去。
彼时顾逊又拿着毛颖蹲在湖边洗墨,谢徵走到他身侧,微微低头看着他,顾逊看见湖中倒影,旋即回头,见是谢徵,立时喜笑颜开,脸颊绯红,他起身说道:“是你!”
谢徵莞尔:“是我。”
顾逊急急忙忙回去将毛颖放下,而后便问:“上回在御街匆匆分别,顾某还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我不是同你说过,我姓谢,你只唤我谢娘子就是了。”
“那…你可是陈郡谢氏娘子?”顾逊问罢,一脸期盼的看着谢徵,谢徵亦同他四目相对,看他这神情,分明很在意她是否出身陈郡谢氏,谢徵心下思忖,真不知他是希望她是陈郡谢氏娘子,还是不希望她是陈郡谢氏娘子。
谢徵不答,却是轻轻一笑,“郎君以为呢?”
她这样反问,顾逊却当她是默认了,顿时面露黯然之色,皱着眉头问:“你当真是陈郡谢氏娘子?”
顾逊脸上的神情变化,谢徵看得清清楚楚,如今见他这般失望,方知他的心思。
“我出身庶族,同陈郡谢氏这样的士族,可攀不上亲戚。”
听到这话,顾逊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舒展了愁容。
谢徵佯装狐疑,打量着他,“顾郎君似乎很反感陈郡谢氏?”她心中有底,顾逊如若真的排斥陈郡谢氏,保不齐就是因为退亲的事。
顾逊侧身,转向湖边,负手而立,叹道:“其实是因为家父。”
“哦?那是何缘故?”谢徵也面朝湖边,站在他身侧。
“你可知道谢昱,谢阳侯?”
谢徵迟疑了一下才回:“自然知道。”
“实不相瞒,我曾与她定过亲,在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可等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时,她却悔婚了,”顾逊摇头苦笑,继而说:“那时还是前朝,她住在齐王府,家父带着我去下聘,原本是欢天喜地的过去,谁知却被她姑姑,如今的谢贵嫔,拒之门外,当场退了亲。”
“我顾氏好歹也是吴郡士族,何曾受过那样的羞辱,父亲气得吐血,自此一病不起,临终前曾赌咒,吴郡顾氏与陈郡谢氏,世世代代皆不可通婚,子孙若有违背,便不得好死。”
此一事,谢徵是有印象的,那时她虽也有退亲的想法,可都藏在心里,未料姑姑竟瞒着她,自作主张的替她退了亲,还给了顾家难堪,她为此也郁闷了许久,在听闻顾父病倒后,她本还想亲自登门致歉,奈何边关告急,她不得不匆忙离京……
谢徵心中愧疚,“那…你恨她么?”
“原本是恨她的,可后来她死了,我便可怜她了。”
所以,谢昱死后,他常去祭奠。
“为什么?”
“士族通婚,本就是为了权势和利益,与沈家结亲,对于官家来说,好处远比我顾家多得多。”
五年前,萧道成是靠着谢昱手中的兵力和沈攸之的部曲谋朝篡位的,顾逊此言,是在暗讽他为了权势利益不惜背信弃义。
“顾郎君可曾见过谢昱?”
“她在朝为官时,我尚未入仕,自然没见过她。”
谢徵松了口气,生怕他认出她的样子。
正说着,顾逊搁在案台上的毛颖忽然滚落在地上,谢徵走去将毛颖拾起,又看了眼案台上平铺的银光纸,回头问道:“顾郎君是一个人在此作画么?”
“我本是约了人的,可那个人,他自恃画工江左第一,我每回约他,他都要比我晚到半个时辰,非说要让着我,”顾逊说着,又好气又好笑。
“画工江左第一?”谢徵思忖着,在她心里,画工当得起江左第一的,只有一个人,便是与顾逊的先祖东晋顾恺之合称“顾陆”的那位,她问:“是陆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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