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萧索,宫人将回廊中的垂帘放下,原本斜飞的雨丝立时被挡在了外头,寒意消减了许多。
文华殿外一棵金桂开得极致,那香气渗过垂帘细密的针脚,自半掩的窗格处漫入殿内。龙涎香虽燃着,竟也被这桂子清香抢了几分势头。
桐柔在侧首的檀木架边,安静地将书简卷轴归整好,偶尔发出悉索的响声。
她的目光时不时透过架格的空隙,看向案后的那个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朱允炆在看一份战报,但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上头,早从那字里行间穿透而过,缥缈无定所。
耿炳文大败,朝廷军死伤惨重,退入真定城死守……十余万人,竟被几万人打得狼狈溃逃……燕王布阵诡秘奇袭连连,而朱能只带了三十人,竟俘获廷军三千……滹沱河浮尸无数素波尽染……
一个人的情绪,在旁人眼中什么都看不出,才最令人揪心。桐柔看着他的样子,便是如是感觉。
大殿里的人早早被他遣了出去,独留了自己,桐柔眼下却有些犹豫,该不该上前做些什么。
平素若自己伤心难过,姐姐定是会守在自己身边,并不劝慰,却会说些市井间的趣事与自己听。笑得一番前仰后合,桐柔也就很快忘了难受的事情。
可他不一样。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独自坐在那里。
他该是很孤独的,桐柔这么想。马皇后对他很好,但是迫于宫中礼仪,也只是相敬如宾。多说一句话,有时都是不妥的。更遑论促膝谈心,出声安抚……
身旁伺候的人,更是尽可能避让三尺,恭顺疏离。他若是有难受的事情,该向谁说呢?
桐柔忽然觉得,这帝王并不如书上说的那般光耀威仪。书上从未说过他们的柔弱委屈、彷徨失落,但他们一定是有的呀……起码眼下的这位,看起来是很难受的。
桐柔悄悄退出内殿,立在廊下,伸手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金桂。黄澄澄的花骨朵,细密地簇拥在枝头,缀着雨水,剔透晶莹。
她又悄悄回了内殿,小心将那一枝插在他案头的青瓷瓶里。
这其间,她没发出半点声响。但桂花插好了,他却抬了眼。
“这一枝,甚好。”他道。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桐柔听着一愣。尚不及反应,他已将手中奏折猛地扔在地上,起身提青毫、扫紫砚、饱蘸墨汁。
面前的一幅桃花纸,莹白细腻,透着点点如桃花般的天然纹路,他下笔如风,急拂纸面……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状皃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漇……虎豹斗兮熊罴咆,qín_shòu骇兮亡其曹……
最后一句“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力透纸背,墨汁四溅,几滴落在他颀长的指间,而他提着青毫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他的字一向潇然儒雅翰逸神飞,每每落纸如云烟。然而方才这一幅,肃杀悲怆。
桐柔原先还磨着墨,到后来竟被这气势惊呆,僵立一旁。
嗒一声,笔落在纸上,墨色迅速在桃花纹路间漫延开,将字迹遮掩……
桐柔这才回过神,取了一旁的帕子濡了水,仔细擦拭他指间的墨色。
“女先生曾说,《枯树赋》里’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风系马’的出处,便是这《招隐士》。当时便令我们寻出这其间众多典故,还要寻出赋中提及哪些树……”她边仔细擦拭边轻言细语。
“我竟不知,那里头昔年种柳依依汉南的柳树,就在金陵城外摄山间。女先生罚我抄了书,还罚我去折一枝那柳枝来……”
“摄山多草药,我爹爹常去那里采摘,我便随了爹爹前去……”她又换了干净的帕子,继续替他擦拭。
“可曾寻到……”朱允炆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她此刻正立在他身侧,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副字上,眸色中原先纷乱激荡却已平复了许多。
桐柔的脸红了红,“彼时我遍寻不着,抱着一棵柳树……大哭不已……”
他瞧她满面绯红,眼波莹莹,微抿着嘴,神情间窘意娇憨几分。
她咬了咬唇,又道:“之后我折了一枝带回,先生见了之后说,千年前桓公北征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今有女子痴憨如此抱树一哭……”
朱允炆一笑,“女先生说得好……”
桐柔抬头见他露出笑意,顿时展颜,瞧见他面颊上一滴墨汁,伸手就欲擦去。指尖还未触到,却被他捉住了自己的手。
自幼宫中深居,不曾见过如此烂漫无束之笑语晏晏,朱允炆只觉心中难得欢愉舒畅,情不自禁竟欲同她亲近。
他将她揽入怀,那气息,无半丝脂粉浓艳,唯有清馥杳然,如晨间初雨歇新兰香……
桐柔被眼前一幕惊到不知如何是好,身子僵着,微微有些颤抖。眼见着他俯身而来似是犹豫了片刻,他的唇终是落在自己的额前,流连片刻才离去。
她脑中轰然,但他身上的气息,虽陌生却十分好闻。
她不由想起初见他时,湖畔松林间,夏夜馨长……
朱允炆见她神情惊诧却并无慌乱恼意,一双明眸略有无措,一点点的羞色晕在腮边……
他忽然就想清楚了一件事,他之前一直犹疑,但此刻不知何故,他定下了心思。
他松开她,忽然朗声道:“宣,黄子澄齐泰方孝孺……”
桐柔候在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