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空气像被淘洗过一样,一点杂质也没有。晚风徐徐吹来,驱走了一天的炎热和烦闷。唐诚三下五除二几口就把饭吃光了,然后走到院子里的水龙头跟前,哗啦哗啦把搪瓷碗洗干净。
“这几天我跟着建筑队干小工,也没去找你们,我知道琰琰已经回来了,还正想着哪天抽个时间去找你们聊天呢,没想到你们倒先来了。”唐诚说。
“你现在比我们都辛苦。工地上的活你吃得消吗?”张琰问。
“刚开始几天感觉累,浑身都像是散了架,像是被抽了筋,一觉就睡到天亮,早晨起床实在太痛苦了,可是不去又怎么办呢?咬咬牙也就醒来了。不过坚持几天后就不觉得那么累了。”说这话时,唐诚两道宽宽的柳叶一样乌黑的眉毛蹙了蹙,那颗掉落的门牙让他说话时还稍稍有点漏气。
张琰事后知道,那颗门牙正是自己上中专前的那个下午,唐诚跌跌撞撞冲向父亲遗体时摔掉的。
没等张琰和李国强开口,唐诚就把手伸出来说:“不过,你先得过磨破手的那一关,你看!我手上的水泡还没好呢。”
院子里白炽灯泡周围飞舞着一圈蚊蛾,在灯光下,唐诚手掌上磨出了四个亮晶晶的水泡,拇指和食指根部的水泡已经破裂了,平踏踏粘连在手掌上。这可远比张琰手上那点小泡泡要严重得好。
“我的天啦!这么多水泡,疼吗?”李国强嘴角抽搐了一下,表情不由得有些痛苦。
“现在不疼了,破了就没事了。”唐诚说着就用另一只手的指甲抠磨破的皮,将拇指和食指根部粘连在手掌上的皮揭掉。
“别,别撕了……”张琰心头一颤赶紧说。
唐诚抬起头冲着他们笑了笑说:“没事,这都是死皮,早都不疼了。”
说完,就扯下死皮扔在地上。其他两个水泡里装满了浓水,他又用指甲将它们掐破,一点点将浓水挤干净。
“要不要贴点药?”张琰问。
“没用,明天还得磨,贴了照样磨破,过了这一关就好了。工地上的人说一个星期就能过关。”唐诚像是在揭别人身上的死皮,也像是挤别人身上的脓包,一脸镇静,毫不畏惧。“过几天这里磨出茧就好了,就再也不疼了。”
“在高中学习紧张吗?是不是压力很大?反正经过去年的中考,我可算是蜕了一层皮,如果再让我坐在学校里备战高考,我觉得我一定会疯掉。当初也不知怎么就熬过来了,现在想想那段日子都害怕。”张琰说。
唐诚抬头看了看张琰说:“不紧张。没压力……”
这显然是应付。
一群蚊蛾不知疲倦地绕着灯泡飞舞着,一个个小小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杂乱无章。
过了一会儿张琰问:“诚娃,你说的是真话吗?”
唐诚没有回答。
李国强看看张琰又看看唐诚,他没想到大家没聊几句,怎么一下子就这么的尴尬?以前他们从来都是无话不谈,才从初中毕业一年时间,每个人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这个院子他们再也熟悉不过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洒下了他们童年和少年时的欢声笑语。此刻,没有欢声,也没有笑语,一种沉沉的看不见的东西,就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把这里罩了起来,压抑而无声。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昆虫的叫声,才会一点点划破这里的静谧。
“你姐还上班没?”李国强抛出了另一个话题。
“春节时你没回家,你还不知道,我姐的皮鞋厂连工资都发不上,过年时,我脚上的皮鞋就是他们厂给她抵的工资。不过厂子还没倒闭,和姐还干着呢,不干这再干啥?”唐诚说。
今天的唐诚一直都没笑过,他的脸上很平很平。
谁也没有想到三个人的谈话就这么冷冰冰的,索然无味。张琰心想:是我问他学习的事情问错了吗?他在寒假里说过他要辍学,我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农村的夜空远比城市里的要纯净一些,湛蓝的天空里无数的星星忽明忽暗,一闪一闪,在周王村的这个院子里,他们三个像一尊尊石像,一动不动。
接下来,谁也不再说话了。
在这个暑假里,张琰像风一样自由,父亲张有志似乎再也不关心他的学习,只有偶尔翻了番他带回来的一些专业书,翻一翻就放下了,他说这些东西他已经看不懂了。
张琰最不喜欢看自己的专业书,而是偏偏喜欢看桌子上那些泛黄的书本,打开这些书,几乎每页纸上用圆珠笔划过的字、句、段,还有写在空白处和字里行间密密麻麻的字格外引人注目。
这些字都是父亲做的笔记。这些书正是张有志自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时的课本,从《语言学概论》到《古代汉语》,从《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欣赏》到《文学概论》应有尽有。
张琰饶有心趣地翻阅着每一本书,他只知道书上的这些折页和笔记,是父亲一笔一笔写上去的,是他自学时做下来的笔记,而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所翻阅的每一张泛黄的书页,正是父亲一次又一次人生奋起的见证,这些被父亲视为重要资料的书本,记录着父亲百折不挠的人生奋斗
错失了全国恢复高考的政策后,在张琰两岁多的时候,张有志被招到周王村小学当了民办教师,又过了两年,他被调到后稷乡中学教书。
重新回到校园后他不再是那个当年书生意气的高中生,而成了一位民办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