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数九天,在两头见不到太阳的日子里,张琰每天都跟永无休止的机器一样,按照着同样的轨迹运转着。毕业前,他对生活的所有憧憬都被隆隆的机器碾成碎片,跟花毛一样在空气里任其起伏、翻腾,孤零零地飘飘荡荡。
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财务科那个破旧的小窗口跟前,工人们又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凛冽的寒风呼呼吹着,被卷起来的尘土和枯叶朝他们扑来,女工们把厚厚的棉袄紧紧地裹在身上,跟蜗牛一样一个劲地把脖子往衣领里缩。
排了大半天队,张琰浑身都被寒风灌透了,腿脚发麻,他像冰棍一样端戳戳地站在窗口前。终于轮到他领我资了,他看都不看赶紧在工资表上签上名字,领到工资后正要离开小窗口时他才发现,手里的现金比计算下来少了40块钱。
张琰赶紧问是怎么回事?财务科的人说这个得问车间,他们只是按照工资表上的数字发放。他还想再问,排在后面的职工纷纷指责他,嫌他嗦,耽误大家时间。张琰就跟那个在食堂弄丢饭票的女工一样被大家“轰”出了队伍。
张琰心里一团疑云,他把手里的现金又清点了一遍,然后,径直来到车间质问劳资员王莉,王莉把这事一推六二五,然后说她只是个办事员,为什么扣他40块钱得去问工长。
甲班今天上的是中班,下午4点才上班,他只好气冲冲地回到了宿舍。
中班一上班,张琰就来到工长办公室问工长为什么扣了他40块钱?工长尚选民支吾了半天,说是因为那天他给织机传动轴换连杆时花费的时间太长,影响了产量。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张琰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谁规定修机工修理机器的时间了?每台机器的故障都不一样,有些故障修得慢,有些故障修得快,这是技术活,也是手工活,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就算修得慢,那凭什么要扣钱?你这是欺负人?”夏轩大声地冲着他嚷道。
工长向来都是班组里的土皇上,尚选民见张琰居然跟他理论了起来,也立刻愤怒起来:“你不要给我讲道理!你以为你是谁?在班组工作要的是产量,谁要是影响了产量就处罚谁,你要是不服气就别来甲班,你有本事就去厂机关磨洋工、图清闲去,谁叫你跑到甲班?”
尚选民的话句句刺痛着张琰,看到工长扯着嗓门蛮不讲理的叫嚣时,他的心里难过极了。
工长办公室外面,机器依旧轰鸣着,声声刺耳。
“你……那你处罚为什么不通知?”张琰问。
“通知?我哪有时间给你通知?一个班组有40多个工人,我一个个通知现实吗?我的任务是抓生产,不是管你们这些屁事。放在厂财务科的工资发放表就是通知。”尚选民说。
他怒气冲冲地瞪着张琰,张琰也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你处罚的依据是啥?”张琰问。
工长冷笑了一声说:“依据?依据就是你上次换连杆换得慢,一个破连杆你他妈的换了40分钟,耽搁一分钟扣你一块钱!看你以后还磨蹭不磨蹭?”
张琰一听这话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他立刻就被气炸了。
“哪条制度规定耽搁一分钟扣一块钱?你给我找出来让我看看……”张琰眼睛里噙满泪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冲着工长怒吼:“你找!”
尚选民瞪了张琰一眼,然后大声说道:“各个班组都这样,不光咱们车间,其他车间也一样,这就是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约定俗成,就是土政策……”
“有规定就有规定,没规定就没规定,我不认什么土政策洋政策,找!你给我找处罚的依据!”张琰气冲冲地吼道。
正是早班和中班交接班的时候,工长办公室里就只有张琰和工长两个人。隔着办公室的房门,隆隆的机器声还是那样周而复始的响个不停。这时,在工长办公室里,他们激烈的争吵声突然停止了。
见张琰这么愤怒,这么较真,尚选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把脸转到一侧,若无其事地看着墙壁,嘴里居然哼起了小曲,那种你能奈我何神情刺激着张琰,也挑衅着他心里承受的底线。
一种被侮辱,被欺负的屈辱感猛地拍打着张琰的心壁,他的心里有一万头愤怒的狮子在奔腾,他不由得把拳头握得嘣嘣响,他觉得自己都快忍不住了。扣钱的事极其敏感地牵动着他的神经,他的人格、尊严,甚至一个下层人最基本的知情权,都被工长这么粗鲁地给践踏了,这到底是一个老牌的纺织企业还是工长的私人作坊?
“依据!依据在哪里?”张琰象发疯了的狮子一样怒吼道。
这时,工长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一道缝,丁常胜小心翼翼地探进了脑袋,他一看到这个场景,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尚选民并没有发现他。
张琰的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猛烈地砸在尚选民身上,他不由得一怔,赶紧收起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只见张琰双手紧握,眼圈泛红,那双拳头马就要劈头盖脸地朝他砸来,尚选民跟川剧里的变脸演员一样,马上切换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他不无紧张地说:“这,这,这不是规定,是田主任让这么处罚的……他要说是要……要杀一杀年轻干部的威风。”
张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顿时无语,仰天长叹。
丁常胜赶紧将脑袋缩了回去,门缝渐渐合上了,他知趣地走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