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煤矿干了这些年,其实我也害怕了这些年。透水、瓦斯爆炸、冒顶、塌方……各种各样的事故也都潜伏在身边。我经历过好几次有惊无险的事故,也眼睁睁地看过,刚刚还和我说话的工友,居然被活活压在煤板下面,血肉模糊,血里还混杂着黑黑的煤尘,穿桔色衣服的救援人员赶来简单地处理之后,煤尘便随着采煤机的声音将巷道填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张拴常说。
“那时,我的心都在猛烈地跳动着,我会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脑袋、胳膊和身子,跺跺脚,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常常会突然想到你和家家欣欣,我仿佛会把自己当成那个工友。”张拴常说,“还好,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我还算保住了囫囵身子,还能回到家,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没有让两个孩子受罪,没有让他们为学费,为穿衣吃饭发愁,而有的人最后钱没挣到,还赔上了性命。”
张欣然妈妈说:“你回来了就好,咱这辈子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了……”
“不过,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如果在井下断胳膊断腿,矿上还会管,可是像现在一样患上尘肺病,维权就太难了,我先后在几个矿里都干过,像我这种流动矿工,谁肯承认这病是从谁家的矿上得的?”张拴常说。
夜已经很深了,煤油灯孤独地燃烧着,窗外的黑已经仅次于矿井的黑。
张拴常想彻底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全部说给妻子听,把这些话全部说出后,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她清楚他的遭遇和心里的想法。
“你知道我在矿上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吗?”张拴常突然问。
“年龄大了也应该回来了,这活怎么能干一辈子啊?”妻子说。
张拴常伸出皮包骨头的胳膊冲着她摆了摆,皮包骨头的手,像插在山梁上的破烂的彩旗的竹竿在风里摇晃。
他咳嗽了几声又看着她说:“我那年回来前一个月,4名外省农民工刚从井下升井时,矿桶跟井壁突然发生了碰撞,提矿桶的桶口就倒着朝下翻扣,这4名矿工全部掉进井下近两米深的水里。他们凄惨绝望的哭喊声和呼救声让人毛骨悚然,可是,在场的跟班矿长却没救他们,只是让其他矿工赶紧从另一个井升井。当时,我就在离出事地点40米的地方,我赶紧大声问领导为什么不救人?他没有回答我。”
“我一急之下就让绞车司机和机电矿长跟我一起救人,我脱了衣服跳进冰冷的水里,把两名矿工救到矿桶里。过了一会儿,被损坏的矿桶经过简单维修也可以用了,我就把这两个人送到地面。可是,另外两个人都死在水里了。”张拴常说。
看着坐在对面炕头上的张拴常,张欣然妈妈的目光里充满了对他的崇拜。自从嫁给他以后,她在生活中没有受过半点委屈,尽管石堆村是一个破败没落而又萧条的原始村,这里的自然条件非常恶劣,收种庄稼也全靠肩挑背驮,可是,她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人的欺负和为难,家里的重活也都是张拴常抢着干。
张拴常在外打工那些年,村里的人看着他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也都会对她投来羡慕的目光。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张拴常不光人高马大,身体强壮,而且,他的骨子里面总有一种英雄的情结。刚结婚那会,他每天干完农活后,都会拿出收音机听武侠小说,他喜欢武侠里的快意江湖。
从张拴常的讲述中,张欣然妈妈能想象得到在营救两名落难矿工时,他会是多么的勇敢,多么的侠肝义胆。
“但是矿难发生后,矿上却向上面的检查单位和遇难矿工家属隐瞒了实情,他们还让黑社会把我从宿舍带到跟前的荒山上,威胁我不要说出真相。那几天,死者家属也找到我,一个死去的矿工的妻子带着几岁大的孩子,跪在地上哭着央求着我,问当时的情况……”张拴常的声音颤抖得说不下去话了,他把深邃的有些吓人的目光投向妻子,目光里夹杂着丝愧疚与无奈。
“看到死者家属的那个样子我的心都撕裂了,撕成了一片一片血淋淋的碎片,顿时,我就像是看到了你和孩子们……”一行浑浊的眼泪从张拴常干涸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那时,我想到了我死在矿上以后,你们母女三人跑到荒山野岭的矿上,对着黑心矿主撕心裂肺绝望痛哭的情景……”
接下来就是一阵抽泣声,先是张拴常低沉的抽泣声,再就是张欣然妈妈伤感沉闷的抽泣声。
煤油灯的光在黑暗里照亮着房子,黑暗似乎也想把这点光吞噬掉,从房间的四面八方朝着光亮挤压过来,在这个并不算大的空间里,光亮与黑暗并存,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谁也不让谁,谁也不对向对方妥协,就这样僵持着。在影影绰绰的光影里,他们都不再说话,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只是会粗一声,细一声,哀一声,怨一声地抽泣声……
过了一会儿,张欣然妈妈突然从炕头站了起来,她走到张拴常这一头,坐在他身边,一把将骨如柴的他揽进怀里,紧紧抱在自己的胸前。张拴常的眼泪突然像决堤的海,一下子冲破防线,稀里哗啦地从内心的深处,跟煤矿深井下的水一下涌了出来。他“哇”的一下放大声哭了起来。
张欣然妈妈紧紧的搂着他,她的下巴顶在他干瘪的脑门上也放大声哭了。
在这个寂静的农家院子里,在这个沉寂的小山村里,这样伤感凄凉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