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琰听着工长的话,心里的怒气稍稍平和了一点。
“全社会都知道纺织行业不行了,甚至已经看不起我们了,但他们是看客而我们才是浩达的主人,如果连我们都看不起自己,故意糟蹋碗里的这点粗茶淡饭,那么,我们明天很可能就要流落街头,就要饿肚子。”尚选民深情地说,“张琰,你别嫌我说话难听,我们甲班的布品质量上不去,完好率指标达不到,难道,这跟你修机器不熟练就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工长的一番话说得很真诚,这让张琰感到意外。他没想到他居然也会好好说话,居然也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机器的轰鸣声嗡嗡作响,工长办公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张琰没有说话,他看他时,突然觉得他长着粉刺的脸孔,不再那么令人恶心,他的脸上浮上了一层忧伤。
“张琰,你是干部身份,如果是在前几年的话,你到了咱们厂以后,应该有很好的岗位、待遇和前途,只要在基层锻炼两年,你就会成为助理工程师、工程师,甚至还会像咱们唐主任一样走向管理岗位,可以到厂部到省纺织工业总公司……可是你运气不好,减人增效是在全国推行的改革,现在浩达已经到了这一步,不改,很快就完蛋了。”尚选民说,“不过,如果这次改好,我们就还能跟以前一样红红火火地过日子。”
张琰看了看尚选民,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国家和厂里操心的事,我只要管好甲班的生产和质量就行了,但是我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失眠,厂里的兴衰怎么能跟我无关呢?这是我的职业,是我的饭碗啊……”尚选民说着说着越发的深情,“我跟你不一样,你们上过学,就算厂里不行了,甚至厂子哪一天倒闭了,你们随时都能找到工作,可我呢?我只是混过几天技校,而且上有老下有小,全家老小都得靠着浩达吃饭,我跟你不一样,这个厂就是再烂再破,只要机器每天响着我心里就踏实,就心不慌。”
“你很热爱浩达?”张琰问。
“爱。当然爱!”尚选民激动地说,“我是浩达子弟,我就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工作也在这里,我们对浩达的热爱远远要胜过你,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跟自己家里的没啥区别,只要走进浩达的围墙,这里就是我们的世界,这里的空气我们呼吸惯了,这里的噪音我们也听惯了,就连棉花的味道我也都觉得绵香,每一个浩达人都有两个父母,一个是自己的新生父母,另一个就是工厂是车间,厂子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
机器依旧在轰鸣,张琰静静地看着工长,他的坑洼不平长满粉刺的脸上,表情激动而凝重。
“从小到大,我们家的手套、口罩、卫生纸从来都没买过,这都是厂里发的劳保,咱们厂的职工家庭根本用不完这些东西,大家就把手套拆成线,然后用签子织成背心。我小的时候,家属院篮球场上子弟们穿的全是清一色的白背心,仿佛就是球队的队服,哪件白背心不是从白手套上折下来的线?”尚选民说,“口罩发得太多了,许多职工都会把口罩拆掉,然后一个个拼接在一起做成薄被子夏天盖。我小时候,浩达刚出生的婴儿的襁褓、尿布和擦口水的棉布,哪个不是用口罩做的?”
在工长深情而激动的言语里,张琰感受着浩达子弟对工厂的热爱和眷恋。子弟们对企业的感情,远比这些大中专毕业生要强十百、百倍,他们对企业有着特殊的深入骨髓的感情,尽管他们有时也会报怨企业,但这种报怨是和普通职工的牢骚完全不同,这种抱怨的本身就是一种浓浓的爱,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爱。隆隆的噪音和漫天飘飞的花毛,早跟他们的生活融为一体,他们离不开噪音和花毛,噪音和花毛也离不开他们。
这是张琰到了甲班以后,工长和他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这时,尚选民以往粗暴蛮横的语气荡然无存,他的目光里荡漾着对企业的忠诚和担忧。
尚选民接着说:“按说有些话我不应该告诉你,但我想了想还是说给你吧。毕竟,你也是咱们车间的成员,你是正儿八经从学校来的干部,是带人事指标的,将来也会变成浩达的老职工。如果我们的企业在这两三年里改革能改好的话,我们一定会克服现在的困难……你跟挡车工不一样,你是干部身份,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成为浩达的退休职工,会一辈子生活在同一个家属院里,不管别人是怎么说怎么想的,但我们总得为我们的未来考虑啊。”
张琰认真地听着。
“你别看着咱厂的工人有时会吵架,大家都是为了工作,过年时,我们都会拎着白酒去工友家里喝,就算子弟之间有天大的恩怨,只要把德高望重的职工一叫,跟双方父母说和说和,这酒一下肚,啥矛盾也就化解了。这是为啥?”尚选民说,“就是因为我们都是浩达人。要是在围墙外面,社会上解决问题哪有这么容易?”
“工长,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是你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了吗?”张琰蔑视地笑了笑说,“让一个中专生去干农民工的活,你良心发现了,对不对?”
尚选民沉默了一会儿说:“张琰,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现在虽然让你们在车间上班,但我相信,你们这些上过学的人早晚都是浩达的主人,将来,我们还得靠着你们养家糊口,我们只是职工,永远都不可能是干部身份,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