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全荣端起搪瓷茶缸又要喝水,硕大的缸子又一次盖住了他那张茄子一样的脸,他把缸底也掀了个底朝天却没喝到水,他咣当一声将茶缸落在厚厚的玻璃上。
田小杰很是聪明,他赶紧接过茶缸,从地上拿起热水瓶往里在加开水。
“唉!技改小组约的谁去调查,你怎么知道?”唐全荣突然问。
田小杰顿时无语,他想说什么,但只是蠕动了一下嘴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此刻他成了一只石猴,一动不动,那双简直是从老鼠身上移植过来的眼睛也不再眨了。
唐全荣这才意识到张琰这会还站在这里,他便有些不耐烦地冲着他摆摆手说:“你走吧。你的事明天再说,你先跟你家里商量一下,别不知道天高地厚。”
在浩达棉纺织厂车间是不可开除任何一名正式工,更何况技术员和工程师。田小杰对张琰就算有一万个不满意不认可,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张琰觉得,这就在国营单位里的机制对人尊严的保障。
唐全荣的一番话让张琰挺感动,他觉得他们之间有种隐隐的英雄相惜,尽管他们谁也算不上英雄,但这个“相惜”的纽带也许就是中专教育,他们同为中专生,当年也都是“跳农门”从农村跳出来的。
离开唐全荣的办公室之后,张琰一直回味着他的话,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要辞职的事情还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这天晚上,他孤独地坐在宿舍里给父亲写了封信,彻底说明了自己要辞职的想法。他一天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只有辞职了他才能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想错了。父亲张有志没有给他回信,而是直接从家乡的后稷中学给他打来电话,张琰从门房徐姨手里接过电话,一句都没有寒暄,父亲开门见山
“辞职的事我坚决不同意!你不要以为拿到了专科毕业证就自不量力,国家取消包分配后又是‘并轨’又是‘扩招’,现在的大学生多如牛毛,一片树叶掉下来能砸到好几个,你要是觉得自己有了大专学历就想辞职,我一万个不同意!”父亲语气非常强硬,从这种语气中张琰能感受到他激动的情绪。
“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张琰本来想说出‘浩达’两个字,但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门房,他看了看徐姨,她正戴着老花镜在织围巾,似乎根本就没有听他说话。
张琰稍稍压低声音冲着电话说:“爸,这里实在乏味无聊,就算是不倒闭,在这里待一辈子能有什么意义?”
“意义?意义就是这个地方给你发工资,给你发工资就是意义!”张有志说。
“我们的工资是太低了……”
“低总比没有强。”
“爸,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我跟鬼一样一个月要上好几个上夜班,真是太枯燥、太乏味、太无聊了,我就跟咱们周王村村口那个修自行车的人一样,干得尽是些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我,我现在是扫地工!”张琰说。
听到这话张有志迟疑了片刻。
“在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趣!”张琰继续说。
“工作不是娱乐,你说什么事变成工作了不枯燥、不乏味?”张有志说,“我们是从农村到城里的,你是城一代,我知道你去了紫华也不容易,但是,现在你连脚跟都没站稳就想跳槽?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做人要踏踏实实,不要好高骛远……你永远要记住你是农民的儿子,不要忘了当年跳农门有多么不容易……”
电话里父子俩的观点根本无法调和。
“跟我同一批进厂的好几个毕业生都辞职了……要是厂里果真好的话他们为什么辞职?”张琰显然愤愤不平,他几乎忘记了徐姨的存在,还在据理力争,跟父亲争辩着。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从父亲的语气里张琰能听出这时父亲也非常生气,“这个世界无奇不有,学别人的样子是学不来的,你永远要做好你自己,永远要弄清楚自己这辈子想干啥?能干啥?”
“爸爸……”
“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有再高的心气,浩达这个铁饭碗不能丢!”父亲几乎是厉声呵斥。
电话里的声音很大,坐在一旁的徐姨怔了怔,不由得停下的手里的针线活儿,一双眼睛隔着镶着黑边框的老花镜看着张琰。
张琰这才意识到这里在门房,不能在这里跟父亲争执要不要辞职的问题。
“这个星期你回来一次。我在家里等你!”父亲说完这话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张琰电话里传来嘟嘟的盲音。
张琰心里烦透了,这两年来他在浩达忍辱负重拼了命地参加自考,就是为了拿到学历,然后像舍友吴波浪一样潇洒地离开这里。他曾一万次地想着自己离开浩达的情形,他一定会昂着头从田小杰跟前走过,像绅士一样傲慢地走过。那一刻,不管是唐全荣还是甲班工长,还是以前修机班的任何一个人叫他,他都不会回头,他跟他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什么理想,为了什么事业,而是自己当年只是个中专生,毕业时面临着走投无路的危险……
离开浩达的那一刻,他会把灰不溜秋的工服扔进垃圾堆,会穿上这身衣服和喷织车间作别:红色圆边长襟休闲短袖,乳白色宽版休闲裤,白袜子,黑皮鞋。
在灯光通的白色海洋里潇洒地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可是,辞职的想法并没有得到唐主任和父亲的支持,张琰的心里也越来越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