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秋说不清楚自己腾空摔在舞台上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她已经有太多太多年没有像这样狠狠的摔过了。
问题出在起跳的脚上,几乎是在跳起来的一瞬间,主力腿踩着的那只高跟鞋传来“咔嚓”一声,重心一下子丢了,可是身体却已经腾空了,头朝着下面,整个世界都是颠倒过来的。
她只剩下最后的直觉护住了头颈,然后像是一袋沉重的米一样砸在了舞台上,耳边嗡的一声炸开,山呼海啸一样,意识却渐渐的出走了。
迷迷糊糊的,意识涣散得过分,她甚至开始分辨不清距离的远近,神经像交错的废旧电线,噼里啪啦的炸开,晦暗不明的记忆像无数片玻璃渣滓全灌进她脑袋里。
她回想起小时候被家里人卖到戏班子的那一天,不,准确的说,不是卖去戏班子,打从一开始,其实是卖到花满楼的。
花满楼是那条街上出了名的妓院。
玉华班的班主从那满满一屋子细伢子中,一眼就挑中了她,班主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把她提到眼前来,掰开她的嘴看了看牙齿,又挽起粗麻布制的裤腿儿捏了捏骨头,满意的拍了拍她的脑袋,掏钱给了花满楼的老鸨。
再然后,班主就成了她的师父。
那时候的许春秋还不叫许春秋,师父叫她许丫头,同门叫她小许子,就跟叫太监似的。反正那时候她成日里来天不亮就要出去吊嗓子,吊完嗓子就踢腿、压韧带,也不需要有个正经的名字。
许春秋学戏晚,开胯吃了不少苦头,才六七岁的奶娃娃,拿砖头压了胯以后还要再靠墙倒立,耗个一炷香的功夫,风雨无阻,日日如此。
学戏的孩子苦,身上青青紫紫、深深浅浅,新的旧的交错在一起,都是伤。有的是翻跟头的时候没留心,摔出来的,不过更多的是师父用板子打出来的,戏班子里都是这样。
同门的师哥师姐们有的熬出头的,涂了脸,珠光玉翠的成了角儿,更多的是没熬住的,还没到懂事年纪的孩子们每天眼巴巴的看着隔壁的花满楼赚钱赚得轻轻巧巧、盆满钵满。也有过不少翻了墙就到隔壁去了的,这不丢人,那个时候的戏子和婊子是一样的低贱。
花满楼的姑娘们双腿一叉开就把钱挣来了,玉华班的姑娘们却要遍体鳞伤的练上十年。世道这么乱,谁不愿意活得轻松些呢。
许春秋本身是从花满楼里让师父给捡回来的,所以从来都没有、也不敢有那些歪心思,只是闷头熬着,耗着,一直耗到十三岁那年,一鸣惊人。
她扮做虞姬的模样,身披鱼鳞甲、头戴如意冠,手中执着一柄一面脊一面平的鸳鸯剑,艳若桃李的站在台上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那声音莺啼婉转,剔剔透透,像琉璃、像翡翠,又像是生烟的蓝田玉。
陆少爷坐在包厢里,听得如痴如醉,两手的金戒指都褪干净了扔到台上还不够,洒钱似的连着包了几天的场子。
好戏散了场,陆少爷找了门路进了后台,许春秋脸上的油彩卸了一半,就只剩下半面妆。
到底是年纪小,她褪去了虞姬扮相的小半张脸还带着一点点奶膘,是尚未褪去的青涩稚气。
陆少爷很显眼,高隽挺拔的站在那里就让人移不开眼,他身上穿着考究的西装,怀表的金链子露在外头,手指上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许春秋知道,那些戒指都让他之前给扔到台上来了。赤金玛瑙的那枚准头不错,正正好的砸在她手里的鸳鸯剑上,“铮”的一声脆响。她眼神晃了晃,继续咿咿呀呀的唱着,可是落了幕以后却悄悄的折回去把它捡起来,旁的打赏她都如数交给师父了,独独留了这一枚戒指。
他简直体面的像是神仙一样,许春秋仰头看他,笨拙的在贫瘠的词汇里寻找了一个并不尽恰当的比喻,偷偷的在心里道,却只见那神仙似的人物竟然径直朝着她来了。
她见了陆少爷,卸了一半的妆都不管不顾,匆匆忙忙的站起来,如意冠上的珠子跟着哗啦啦的响,戏台子上虞姬的顾盼生辉的气魄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了,可她还是礼数周全的朝着他低头福一福身。
左半张脸半面残妆斑斓的艳丽和右半张脸璞玉似的纯真杂糅在一起,俘获了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也拿捏住他的魂儿。
陆少爷眉眼舒展的笑了,转头问玉华班管事的班主,“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许子。”
“怎么跟个小太监的名字似的。”
陆修轻轻的笑道,那声音低低的,许春秋听得两腮像火一样的在烧,好在脸上画着油彩,看不大出来,却不知道卸掉妆的半边脸已经暴露了个彻底。她懊恼于自己没有个雅兴动人的好名字,能够给陆少爷一个朦朦胧胧的模糊印象。
“嗐,爷您也知道,唱戏的都是苦孩子,哪儿来的那些个雅兴的名字。”
“那若是她将来唱红了,总不能还叫‘小许子’吧?”
“唱戏的,反正是总要取个艺名儿的……不如爷您赏个脸,给我们小许子改个名字?”
师哥师姐们的名字都是师父给取的,班主也是穷苦出身,没念过几年书,大字不识几个,戏本子读起来都费劲,更别提取名字了,只是“梅兰竹菊”的沾了个遍,这才勉勉强强拼凑出个好歹能看的名字。
陆少爷不一样,他是豪富家的少爷,留过洋,学富五车,这是天大的恩赐。
许春秋又觉得自己没个艺名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