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浮生第一次造访北平戏院的时候来得不巧。
他绕过楼外哄抢着掏钱求票的人群,闲庭信步地上了二楼。
茶童提了一壶清甜的碧螺春,连同瓜果零嘴儿一并端进他的包间。
入口处闹哄哄的,梁浮生拈了颗葵花籽磕起来,指了指楼下问:“那是怎么回事?”
茶童臂弯上搭了条毛巾,他探出头去往一楼看,有些抱怨地说了一句:“怎么又是渡边,这个月都第三次了……”
“渡边?”
梁浮生反问道。
只见楼下一个穿军装的大胡子用蹩脚的中文嚷嚷着叫嚣:“你们这就不合规矩了。”
“我是凭票入内,凭什么不欢迎我?”
茶童小声对梁浮生解释道:“那个姓渡边的,好像是什么地位很高的日本军官,上赶着往我们北平戏院里凑,都让曲老板赶出去好几次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人披着红粉戏装,满头珠翠地撩起帘子走出来。
曲惊鸿勒了头,一双眉眼飞挑着,掷地有声:“我们戏班子没什么规矩,就是不给日本人唱而已。”
“送客。”她冷冷地扔下一句,看都不看那渡边一眼便又回到后台去了。
梁浮生莞尔,他端起茶杯润润嗓子,感慨地赞了一句:“骨头还挺倔。”
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等着好戏开场,谁知戏还没等到,他的包厢门外先响起了两声“叩叩”的敲门声。
俞树探头探脑地蹿进来,反客为主地在八仙桌的对面坐下道:“老远一看我就觉得像你,没想到还真是你啊!”
“小二,再添一壶茶水。”
梁浮生放下了手心里的瓜子,抱臂说道:“我冒昧问一句,俞少爷这是要蹭我的包间?”
俞树讪讪地笑笑:“别叫得这么生分嘛,欣赏艺术怎么能叫蹭呢。”
“曲老板的票卖得太好了,二楼的包厢票一会儿就没了。”他眼珠子一转,变通说道,“你一个看莎士比亚和卓别林的留洋高材生,指定听不懂戏,和你坐一块儿还能给你讲讲,省得到时候你连叫好都不知道在哪喊。”
戏台子的上方洒下一束灯光,俞树前倾着身体亢奋地道:“开始了开始了……”
梁浮生把桌上的茶杯推了一个到他跟前,姑且算作是同意了。
丝弦锣鼓的声音响起来,原本吵闹的台下霎时间安静下来,红纱帘下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那声音时而清越高亢,时而迂回婉转,台下重新沸腾起来,接连往上扔起了彩头。
梁浮生是真的听不懂戏,他趁着性子看着,权当是听了个热闹。
座下的观众们时而心潮澎湃,时而以泪掩面,一颗心提起来跟着台上的情节走,魂魄好像都要叫曲惊鸿给勾走了。
他眼看着俞树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银元拿纸包起来,就要往台上扔,赶紧虚挡一下道:“你这是要往台上扔?”
俞树点点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彩头。”
梁浮生忧心道:“多不尊重啊?”
“哪有什么尊重不尊重的,彩头都是这样扔到台上去的,”俞树笑道,“你怕是留洋的时候学傻了吧,可别跟我理论什么德先生与赛先生的。”
他包实了银元猛地往台上一掷,裹着红纸的重物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曲惊鸿的脚下。
梁浮生跟着心中一颤:“那要是砸到人怎么办?”
俞树理所当然道:“不怎么办啊,当然是继续唱啊,难不成因为彩头砸到身上就停了啊?”
梁浮生算是明白了,这些唱戏的在戏台子上看上去好像风风光光的,实际上台下的这些个座儿们,没有一个把他们当人看,就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罢了。
“你不扔一个?”
梁浮生摇头:“我等到下了戏以后到后台送她去。”
俞树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摇摇头不再劝他。
……
好戏散了场,梁浮生浑身上下地摸排了一遍,金戒指、银手表、珐琅彩的鼻烟壶,左思右想摸不准姑娘的喜好,最终还是想着送银元实际些。
他打点好了戏园子里管事的吴班主,寻得了门路进了后台。
银元码成行列摆在托盘里,梁浮生绅士地照着门口敲了两下。
里间一声脆生生的回应:“进。”
曲惊鸿正对着镜子卸妆,她在镜子的反射里看到梁浮生的身影,有些狐疑地转过身来。
“是你?”
她洗去了戏台子上的红妆,又不似宴会厅里抱着梅花似的清幽,眉眼生动的模样俨然还是昏暗的小巷里的那个踹猫的姑娘。
梁浮生放下了手中沉甸甸的银元,褪下左腕上的银表一并放在托盘里奉上。
曲惊鸿拧了拧眉毛:“你什么意思?”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梁浮生带着法国男人的浪漫与英格兰绅士的风度,微微倾身说道,“请曲小姐笑纳。”
回应他的却是迎面而来的一个胭脂匣子。
曲惊鸿嗤笑了一声,横眉冷对地站起身来:“你这是做什么?”
在梁浮生之前已经有数不清的衣冠qín_shòu以同样的说辞,送上或轻或重的礼物,想要将她从这座戏楼里带出去做些为人不齿的腌臜事了。
人们总以为同样都是下九流,戏子和婊子都一样。
“我是唱戏的,不是卖肉的。”她的声音陡然走高,“寻欢作乐你去八大胡同儿找卖笑的姑娘去啊。”
胭脂匣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碎得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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