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惊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体体面面地从台上下来的了,“梁浮生”这三个字就好像钉子一样楔进了她的心里。
紧接着第二天,北平戏院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怎么了,外面吵吵闹闹的?”曲惊鸿皱了皱眉道。
“是渡边,他又来了。”
曲惊鸿觉得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她的心脏抓住,攥得人喘不过气来。
——什么沈二小姐啊,是渡边,日本人把他给带走了。
想到这里,她一撩帘子从后台走出来,只见臂弯里搭着毛巾的茶童正在把人往外赶:“我们戏院不欢迎日本人,请您另寻别处吧。”
渡边看上去却似乎一反常态的胸有成竹,他扶一扶军装的帽子,扬起眉毛不说话,站在原地等着曲惊鸿先开口。
“怎么又是渡边啊,真是晦气。”
“这日本人脑子坏了吧,一个月来几回,明知道曲老板不欢迎他还上赶着凑上来。”
“不知道曲老板不给日本人唱戏啊!”
“北平戏院连门都不该让他进,简直是蹬鼻子上脸了。”
“……”
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曲惊鸿竟然真的礼节潦草地朝他福一福身,率先开了口。
“如果我给你唱这一出,你能不能把梁浮生放了?”
她的声音紧绷着,像是一根下一秒就要崩断的、昂贵的弦。
渡边耸一耸肩,装模作样地问身边的副官:“梁浮生是谁?”
副官推一推眼镜,压低声音回答说道:“是北平巨贾梁世鸣家的大少爷,有人举报他有反日倾向。”
“沈二小姐花了大价钱来赎他,还没有放人。”
他们就是说给曲惊鸿听的。
渡边颔首,他扭回头来用蹩脚的中文继续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请梁大少爷过来做一做客,互相交流一下。”
曲惊鸿怒目圆瞪,她已经勒过头理完妆了,飞挑的眉眼冷冷地看着他。
渡边歪起半边嘴笑了笑,抬起双手拍了两下巴掌:“看来报纸上写的都是真的,曲老板和那位梁大少爷真的有过那些纠葛的往事。”
曲惊鸿不知道报纸上刊登的fēng_liú轶事里,她和梁浮生已经演进成了何种不堪入目的关系,她通通不在乎,只是紧紧地把嘴唇抿成一线。
渡边反客为主地踢踏着军靴走到雅座的最中间坐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通通不关心。”
“我来北平戏院是为了听戏,”他抬手对着曲惊鸿比划了一下,“曲老板,请吧。”
曲惊鸿沉默着与他对峙,似乎是在衡量着他方才所说的一大串话的分量。
半晌,只见她咬一咬后槽牙,目光是冷的,一整张脸上近乎没有了表情。
“去把鼓抬出来。”
她转过头来,对上一双不解的眼睛:“可是曲老板……”
“去啊。”她近乎咆哮。
戏班子里的后生很失望地看了她一眼,可是还是照做了。
曲惊鸿头戴翎子,扮作梁红玉的模样登上戏台,嘹亮激昂地唱了一曲《战金山》。
「敢小觑女英杰,江天舒啸」
「拥高牙,力撼江潮」
「秉忠心,凭赤胆,保定了大宋旗号」
日本人听不懂这咿咿呀呀的唱词背后的含义,坐在台下看个热闹,饶有兴致地拍巴掌鼓掌。
曲惊鸿只觉得如鲠在喉。
她一板一眼地立在台上唱着「非是俺展尽计巧,俺可也千军横扫」,她是金山之巅凌然挺立的梁红玉,又好像不只是梁红玉。
不知道唱了多久,渡边终于从雅座席间站起身来,不以为意地留下了一句:“传说中的曲老板,也就不过如此。”
……
日本人从戏园子里撤出去了,满座的同胞却好似变脸似的,他们对曲惊鸿的态度陡然变了。
“你装什么装,在日本人面前就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表面上一副高洁干净的样子,背地里却与人勾结苟且,我早就该知道曲惊鸿是什么德行,什么‘不给日本人唱戏’,全都是假的!”
“曲惊鸿算什么老板,她就他妈是个汉奸!”
“今天她能大门洞开着请渡边进了这座北平戏院,是不是明天她就能到渡边的床上唱戏去?”
“婊子!汉奸!”
“……”
北平戏院的名声臭了,吴老板做主停了戏。
昔日里上赶着抢票捧场的戏迷们变了一副面孔,他们扭曲着五官争先恐后地破口大骂,往戏台子上扔臭鸡蛋和烂菜叶子。戏院的门口被泼了泔水,隔得老远都叫人觉得臭不可闻。
如今走进戏院的根本就没有几个真心为听戏而来的,全都是跟风砸场子的。
座儿们砸臭鸡蛋和扔彩头一样准,沉甸甸地落在身上,留下或红或青的印子。那个一本正经地把银元整整齐齐地码在托盘里,诚诚恳恳地送进后台来的那位梁大少爷却不见了踪影。
再也没有谁像他一样,把自己当成一个平等的、独立的人看待了。
那些人侮辱她,谩骂她,好像她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人,他们不去骂渡边,不去抵抗那些卑劣的入侵者,反而将刀枪剑戟戳向了自己的同胞。
她自打懂事起就学习,这辈子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
可是再也没人肯听她开嗓唱戏了。
曲惊鸿褪下戏服,穿上粗麻布制的短衫,她从后台找了块破布裹在颈上遮挡住面孔,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戏园子里走出来。
她在一条熟悉的巷口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