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沉沉的夜晚,碧空无月,星辰惺忪欲睡,李建强在星辉下穿过黢黑的胡同,沐着庭院里溢出的灯色和暗夜调和的微光,踩着此起彼伏、或远或近的犬吠,去他家的塑料大棚。
此时,大棚里的西红柿的收获接近尾声,已不需要睡在棚屋里守夜,李建强的父母仍不放心,便派他去棚上看一眼然后回家睡觉。李建强穿街过巷,沿着村北后湾的边岸向大棚走去,一路上盘算着大棚今年的收入。
他家大棚的收入是数一数二的,在张小强的印象里,他家做什么都做得最好,从油田上撇油撇得风生水起,五个孩子培养出三个中专生,现在种大棚每年几乎收入一万元。在1993年的今天,在这个不见经传、穷困闭塞的小乡村,在所有村民眼睛里,这一万元是个很大的数字。
土地是一样的,大棚的建造是统一规划的,村里聘请的大棚种植指导员是公共的,也就是说技术是几乎相同的,那么,为什么大棚户与大棚户之间的收入会产生一千到五千这样大的差距?
张小强想不明白,为此苦恼不已,令他更懊恼的是,他家当时为何不选择种大棚?
大棚并不是家家都有,第一批只准了二十五户,是书记张九泰响应乡政府的“农民致富”号召而开辟的,为了该项政策的顺利推行,村里许了很多的好处。比如,大棚的土地是额外划出的,不属于村民的口粮地之内,大棚的建筑材料村里给补贴一多半,另外,地面白白使用,不用上税。
人们依然议论纷纷不肯接受,不肯接受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怕。
考虑到自己与张祖华曾经的接班人关系,也考虑到自己的老婆是张祖华老婆的外甥女,并急张祖华之贫极,张九泰率先跑到张祖华家里游说他,希望张祖华接受这少有的从“天上掉下的馅饼”。说了半天,唾沫星子飞舞,直说到张九泰口喷白沫,张祖华依然无动于衷。
坐在大炕一角的张小强很不明白,张九泰如此急人所急,并将自己所掌握的所有政策信息剖析得清清楚楚,把党和组织所给的巨大优惠展露得明明白白,他都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爸爸就咋都不懂呢?
“说到底,有政府补贴,建造大棚花不了多少钱;有人帮忙,耽误不了多少工夫;有人免费指导技术,不用担心种不好。即使再种不好,一个蔬菜季过后,你投入的几百块还赚不回来么?即使种菜不行,第二年你可以种小麦,整整一亩地,种小麦也能收回本钱了吧?”张九泰苦口婆心,语气里近乎哀求,张祖华依然无动于衷。
“好吧,我的亲五叔,咱们也算是上下接班人关系,另外,我老婆还是五婶儿的外甥女,还是五婶儿为我保的这个媒,你想我能坑你么?我就是坑谁也不能坑你啊!”看到张祖华无动于衷,拉着脸比鞋帮子还长,张九泰喝口茶水,声嘶力竭道。
张祖华依然无动于衷,脸上挤满了奇怪的表情,心似为所动,却迷惘无比,就像站在十字路口彻底迷失了方向。
最后张九泰叹口气失望地起身离去。“五叔,你呀你呀,来辆巨型推土机也推不动你呀!”张九泰边走边说道。张小强猜他一定有句话藏在肚子里没好意思说出来,“你呀,活该受穷啊!”之后走了。
院外的大门咣当一响,张祖华确认张九泰终于走了,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立直了身体,抿去了脸上的迷惘,自言自语道:“你们知道他为啥对我这么苦口婆心么?”
谁也没有言语。
张小强从大炕上抬起头,好奇又没好气地问:“为啥?”
“他为的是政绩,”张祖华淡淡说道,“我难道没当过书记么!做人要正直,做书记更得这样……张九泰他这个人实质上不错,可为了政绩,连脸也不要了!”
“政绩?”张小强顶道,“哪怕他真是为了政绩,但你没想过么?大棚地是额外开辟的,不在口粮地之内,完全相当于白种,他分析得极有道理,怎么干大棚户都不会吃亏,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白种白种!”张祖华恼怒了,在他眼中,一个小毛孩子敢反抗父母权威简直是造反,因此反呛道,“你才见过多少世面!在西北坡方向的那个村也种棚,我早已经去看过了,你没见他们的大棚外,天天扔的烂白菜一摊一摊的……政策是政策、优惠是优惠,但前途谁能明朗?要是过上两年政府收税怎么办?再加上你技术不到位而造成大棚颗粒不收!”
张小强不言语了,他的确没见过一摊摊的烂白菜,也无法预测变幻莫测的时局和大棚的最终命运。
因为无知,所以害怕。
“要我说,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胆小鬼,”张小强娘在一旁插话道,因为她此时抽了一口浓烟,所以她的脸和眼睛在缠绕的浓烟里弯幻莫测,“哪怕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头!”
“你说什么?”张祖华回头怒道,“你这个狗娘养的,你懂啥?你能确保以后政策不变化么?你能确保大棚一定种得好么!你能确保以后这大棚到底是个聚宝盆,还是个彻头彻尾谁都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到最后还不是这些人跑着跪着帮你擦屁股?”
张小强娘也骂了句“你他妈的才是狗娘养的”便再也不言语了,因为她和张小强一样,终究是弱势群体,在任何时候,家里主事的仍是男人。尽管这男人根本不顶事。
就在张祖华彻底放弃种大棚时,张九泰马不停蹄,继续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