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世家。
这个除,未必是刀枪相见的除,但是阿仇又如何会不明白,既然是除,就不可能笑语欢颜,平和顺畅。
然而对阿仇来说,这也无所谓了。
陈文珝有他的理由,而世家也有他们抵死挣扎的权力。
从柳氏满门灭绝的时候开始,阿仇就已经不再在乎世家的名声或者势力一类。对于他来说终究只有为了父兄报仇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何况陈文珝也并没有真的说错。
世族未必无辜。
对他来说,只有利用这其中的双方角力来达成自己的最终目的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对错,得失,利害……却已经都不需要再去过于计较。
阿仇想:师父现在在哪里呢?
他想着师父一身灰袍,风尘仆仆,又不知从何人那里借来一张脸,要去解那人间恩怨,索因果报应。
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这一路晴岚和风雨,师父我能否跟随?在这一切都结局之后?
然后阿仇关上了公文。
他出了房间,扫了一眼院中无人,就几下攀爬,爬上了南面的围墙。
自此南望,屋檐层层叠叠,也不知道云山之外,师父正何处流浪。
然后阿仇听见了一声轻笑:“孤的爱卿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还会攀墙爬树?”
阿仇仿佛一下子被从梦境拉回到了现实之中,动作一滞,随后就从墙上跳了下来,在陈文珝面前行了一个跪礼:“陛下!”
他还未跪得结实,陈文珝已经伸出手来,急急地扶住他说道:“卿何至如此?以后你我之间,私底下孤许你不跪。”
阿仇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的手臂还被陈文珝抓在手中,顿时退后两步,才开口说道:“谢陛下。”
陈文珝听他如是回复,却是突然地露出了一个克制不住的笑容,虽然随后便收敛了,却让阿仇猛然愣了一下。
阿仇忍不住想,陈文珝看到的是谁?
莲姬看到的一直是当年那个丹姬,而陈文珝看到的是谁?
然而这个时候,陈文珝就那样一脸专注地看着阿仇,如此专注就像眼中只看着他一人一样。对于阿仇来说,拒对于陈文珝当年的模样也已经慢慢淡却,留下的却是对方那盈盈含笑却永远映不出任何东西的眼神。
这样的专注,就像是一个假象。
……可是,太迟了。
……现在说什么也都终究已经太迟了。
阿仇看着陈文珝半晌,却也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说道:“陛下,您乃九五之尊,还是多保重自己吧。”
日后到了黄泉,转世投胎,再也不要投至皇家了。
……要睁大了眼睛,找对投胎的对象,再不要为谁强忍着眼泪,为谁违背本心。权是穿心剑,财乃锯骨刀。遑论情深时,夺命不见血。
青年虽然笑着,陈文珝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的眼里好像隐隐含着悲意。他忍不住拉住了阿仇的手,张了张口,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说什么。
许久,他只是握紧了青年的手腕,说道:“……卿的心……忠心,孤必不会辜负。”
然后他就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阿仇的手。
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文珝就不再对阿仇做出轻佻的举动,而言行慢慢就开始慎重起来,多了几分尊重,而少了几分自在。
阿仇其实有种想要猛然推开对方,然后远离的冲动。
……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他想着。
然后他决定加快动作。
随着时间过去,目前朝中的形势也在慢慢激化。新势力和旧势力的碰撞,朝中风向的慢慢偏转,而皇帝□裸的偏向和庇护也让世家方面愤愤不已。
而后,这种矛盾在某一日突然激化了。
新任的劝学省尚书在前去官衙的路上突然遭到了刺杀,而随之便有大世家受到弹劾,罪状被列了一百二十七条,最严重的一条……战时通敌。
陈文珝要开始秋后算账了。
叛国之罪自然不是如此容易定下的,陈文珝很是大方,还让几位大人上堂自辩,但是一方面却直接派兵看管了两大世家的宅邸,甚至派兵直袭两家的坞壁。
措手不及之间,京中两大世家之人都乱了步调,人心惶惶。
遣兵之后,阿仇便进了宫,向陈文珝报告后续。途中遇见侍女送上茶点,阿仇便接了过来,一道提着进了御书房。
他亲手取了小碗出来,为陈文珝斟了汤饮。陈文珝倒是颇有点受宠若惊,有心想就着他的手直接饮下,却又怕显出几分不敬重,于是伸出手来,接了过去,如同个十余岁的毛头小子一般迫不及待就喝了,却是一点味道都没有吃出来,只吞咽完后舌苔压着口腔,才尝出来几分回甘。
随后,就觉得一阵五脏的酸苦和绞痛。
他抬起头,满露惊愕地望向阿仇,却见青年面无表情,就那样冷冷地低着头来望向他,只微微皱起的眉间和紧紧抿住的嘴唇露出几分复杂的悲伤。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在柔柔的日光下那略显遥远的青年,却再没有那样的力气。
然后两道劲风就向着阿仇直袭而来,却又突然双双地栽倒下来,连一招都没有出完,就昏死在地上。
陈文珝只觉得胸中疼痛难抑,而喉间亦是干涩无法出声,神智却是清醒的。
青年的表情是如此悲伤,又如此漠然如同枯槁死灰。
陈文珝想问“为什么”,他想问对方‘为什么’,可是他却问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