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老爷很久没有看到过父亲这样舒展闲适的神情了。
他抛开心中的一丝不安,陪着笑脸与父亲说话:
“父亲今日看起来好了很多,看来这次的大夫很不错,开的方子起了效!”
多年为病痛所苦,纵然何老太爷心性坚韧,也是早就不知道舒适是什么滋味了。
但是他很给儿子面子,闻言也笑了笑:“是啊,这大夫不错,记得多给些银两……”
说着,又打起精神问起另一件事来:
“听他说如今大齐各地都是大旱,今年的饥民怕是要较之往年多出四五倍去,咱们家各个庄子上的存粮,还有多少?到时候留够咱们族里的嚼用,看有多少富余的,都散出去接济乡里吧。”
何大老爷听父亲提起这个话茬,就知道必定是为了灾年施粮这件事。
这件事自何家祖祖辈辈以来,已经是做惯了的,每逢灾荒年景,何家总会施出去米粮无数,也不知道救过多少人的性命,这也是何家能够在虢州受人敬重的原因之一。
何大老爷就恭恭敬敬地应了,又陪着老太爷说了些闲话,服侍老太爷歇下,才退了出去。
但是跨出房门,何大老爷心里的悲愤就有些存不住了。
小七的事情,牵扯太大,不得不和父亲说,但是京城那边的状况,他一直不许人跟老太爷提起。
皇帝日渐昏庸离谱,被诛了九族的御史,挨了廷杖的大臣,因为赶工死伤无数的招魂台,滞留京城的秀女……这一桩桩下来,如今是轮到了何家。
这样想要寻到何家错处,时刻准备要何家阖族性命的皇帝,何家却还要为他的天下出力!
这让人如何不委屈?!
何大老爷一个人将春晖院到正院的路量了好几遍,也只能长叹一声,认了。
父亲眼里,终究都是苍生,不论皇帝如何,苍生何辜啊!
只是想到可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的正院,何大老爷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和他别了半辈子气的夫人,也要走了,活了一辈子,到最后,他居然活成了鳏寡孤独!
心内的惨痛与挫败几乎将何大老爷压垮,他在离正院不远的凉亭里坐了下来,实在是没勇气去回那很可能空落落的正院。
何大老爷就这样从正午坐到日落,从黄昏坐到天擦黑,都没动身。
小道上的丫鬟小厮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过去的时候都会惴惴不安看一眼一脸生无可恋的大老爷,然后行个礼,蹑手蹑脚走过。
何大老爷就在心里感叹,到底是夫人这么多年管的好啊,后宅一直规整有序。
这以后……他觉得心口又开始痛了。
樊嬷嬷也听说了这件事,想了想,还是叫了个小丫头,嘱咐了几句。
她倒是想劝夫人干脆趁此离开何家算了,这么多年煎熬也实在是够了,不论夫人与老爷,谁欠谁的,到了这个时候也总该还清了。
可惜,陪伴了夫人这么多年,她深知夫人脾性,是不会再走了。
那小丫头跑出正院,直奔何大老爷身边,叽叽喳喳就开始说:
“大老爷,夫人把那休书撕了,夫人说了,她不会走的!”
“什么?”何大老爷忽的一下站了起来,心口猛跳几下,顷刻间几乎是喜上眉梢!
转念间却又强压下了这股喜悦,呆呆的望着渐渐在夜空里显出来的一弯明月半晌,忽然变了脸色斥道:
“今儿想不想走,都得给我走!”
小丫头被这样严厉的斥责弄懵了,扁了扁嘴,差点没哭出声来——老爷和夫人到底是要闹哪样?!
局势顷刻反转,先前非要走的,这会儿不走了,拦着不让走的,这会儿非要赶人走,何大老爷夫妻俩又开始杠上了。
何家的风波,外面的人一无所知,毕竟这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一家人在今年这样的年景里会不会饿死。
一场大旱,让无数的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本,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慢慢收拾行李,真的无路可走之时,他们还是要和偶尔出现的灾年一样,一路往南,往北,往一切他们觉得能活下去的地方走。
随着水源的彻底干涸,京城附近渐渐开始聚集流民,尤其是招魂台附近。
原本修建招魂台之时,各地征调民夫,不愿意前来的人想方设法躲过了这场徭役。
可此时,看到修建招魂台的人居然天天能够有口饭吃,很多人竟然后悔不跌,甚至有人主动想要参与修建招魂台,却被不耐烦的监工粗暴的驱赶离去。
詹大人说过,修建招魂台的民夫,来了的就不能走,死伤再惨重也不能再往里面添人。
前来行巡查的工部官员见此,不由得叹息。
虽然自从上次秦王世子将这边死伤众多的事情闹出来以后,招魂台这边死伤惨重的现象有所好转,但人数还是在渐渐减少。
也不知道等这招魂台修成之后,这十万民夫还能剩下多少?
这世道,怎么就从好好的清明盛世变成了这样?
京城府尹对待流民的态度还是和往年一样,能驱则驱,不能驱的也不必理会,每日里派人看着,绝不许他们进城就是了。
在他看来,这些流民过了这个秋天就会走的,就像往年一样,最多到时候想办法调些粮食来,给他们吃上几顿饱饭就行了。
城外的流民就这样被阻挡在了京郊,不少人干脆安营扎寨,渐渐地形成了一大片难民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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