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里,发须皆白的郎中闭着眼,紧紧握着芸娘的手臂,细细的在她的小臂上一寸一寸的摸骨。
而这位年幼的患者此时其余三肢被药铺里的学徒紧紧压住,防止她因手臂疼痛而再次袭击他们的师公。
毕竟在他们不设防之时,师公的脑袋上已经挨了一盏砚台,此时砚台在地上碎成了八片,砚台中的余墨正顺着师公的华发流到银须上,又顺着银须一滴滴染上师公洁白的夏袍。
始作俑者此时早已痛出几身冷汗,四肢被压制着而无法动弹。
口中却也呼叫不出声。
实在是她的痛呼太过刺耳,已经将店中第五位客人赶跑到其他铺子里去。学徒们毫无它法,只得从门帘上裁了一绺粗布揉成团塞进她口中,耳中才得以清静片刻。
罗玉忐忑站在一旁,每隔几息便要向老郎中询问一句:“可是很严重”
他如何都想不到,他就那么将芸娘的手臂一拉,便眼睁睁瞧着她失声痛呼,嘴唇瞬间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他心中惧怕他又要失去一位知己。
在此两三年之前他已经失去过一位小知己。
那时他来江宁府姑母家玩耍,在街上看到一棵梨树长的十分的好。
彼时他已对农事一途生了兴趣,可他家中经济还未发达,哪里能随意买得起一棵已经长了果子的梨树。
他站在一边眼馋的望着梨树,一旁忽的来了位雪团儿一般五六岁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虽小,胆子却大,只当他是嘴馋想食那梨子,瞅着四处无人,呲溜一声上了树,极随意的摘下两个梨子。
那时正值夏初,梨子还未熟透。
小姑娘咬了一口梨便被涩倒了牙。
他当时问她:“梨子难吃,那你觉着什么果子好吃”
小姑娘一双眼珠子欢快的转动,看看梨子,又低头瞅瞅她衣襟上绣着的一个香桃,奢望道:“若是有香桃口味的梨子便再好不过了”
他那时一瞬间便将她视作知己,紧紧牵着她手玩耍了一个晌午。
待他还想继续将她牵回自己家时,两家的大人终于找了过来,他阿爹阿娘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
而她当时毫无留恋的便跟着她阿娘离开。
连他以八九岁高龄腆着脸在大街上打滚的奇观也未令她回头瞧上他一眼。
此时老郎中终于抬起了手,结束了摸骨的过程。
三个小孩齐齐盯着他的嘴唇,等待他说出病情。
然老郎中只是从一旁拿起帕子擦了一下手汗,继续将手放在了芸娘的手臂上。
芸娘便被又将来临的剧痛吓得打了个冷战。
郎中抬头向几位健壮的学徒叮嘱:“压牢了,老夫要接骨了”
话音未落,郎中的手指已经深深掐进了芸娘的小臂。
在芸娘又一次闷在口中的嘶吼中,从柜台上跑过来个手持一副夹板的学徒。
老郎中努一努下巴,夹板便被学徒固定在她小臂的两侧。郎中迅速将纱布顺着夹板缠了一圈又一圈。
郎中起身之时,芸娘的四肢终于被松开。
她全身的衣衫都被汗水打湿,正虚弱无力的躺在榻上,仿似重新穿越了一回。
远处柜台上传来算盘珠子清脆的响声,听在芸娘耳中如隔云端。
直到那老郎中亲自算好账并长声报了出来,芸娘才如同大梦初醒般惊起了身子,忍痛将口中压舌的粗布扯开,半张了嘴瞧着郎中。
老郎中说的是:“纹银一百两,押两个娃儿在铺子里,你们哪个回去喊你家大人来结账”
芸娘忘了手上的痛处,大吼一声:“老头你开黑店”
老郎中面无恼色,将账目细细报上:
“接骨:十两。
河南洛阳澄泥砚:九十两。
砚中剩余二十年陈松烟墨:五两。
老夫这身衣裳:五钱。
共计一百零五两五钱。看你小人儿可怜,减去零头,一百两整。”
芸娘呆愣当场。
青竹呆愣当场。
罗玉呆愣了一瞬间,将手伸进袖袋薅了薅,偷偷在芸娘耳旁嘀咕:“我这回出门只带了二十两”
骡车慢悠悠在青石板上哒哒前行。
骡车里三个小孩静默了许久。
青竹忍不住再次重复:“他那砚台就真那么贵”
罗玉再一次提醒她:“隔壁古董店里的掌柜都来鉴定过的”
青竹只得将怀中那被一张纱布包了的断成几块的砚台紧紧捧在怀中,叹息道:“九十两,九十两白银哇”
骡车走到街尽头,拐了个弯,顺着秦淮河畔继续前行。
芸娘靠在车壁上将手臂上和心里的疼痛缓解了半响,方睁眼有气无力叮嘱两位:“回去谁都不能对我娘提起我们花了一百两。就说十两且是玉哥哥出的银子,知道吗”
其余两人连忙点头。
芸娘一只手从青竹手中拎过那包着破砚台的纱布包,探头从车帘出去瞧了瞧。
晌午的阳光照在她面上,将她照的睁不开眼。
她眯着眼,扬手将布包远远的扔进了秦淮河中,洒脱道:“眼不见心不烦。”
罗玉阻拦的话没说出口。
静坐了半响,终于忍不住道:“其实砚台可以修复的”
芸娘一瞬间抱住了胸口。
青竹静默了半响,吧嗒嘴道:“九十两,九十两白银哇”
芸娘在一连两日伤了脸面、伤了身子又伤了银子的三重打击下很快就发起热来。
她迷迷糊糊躺着的时候,听到她阿娘同阿婆悲伤的啼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