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家院坝里有一棵万年青,枝繁叶茂,像一把伞,圆圆的盖子,直直的枝干。万年青旁边是几丛用破盆子栽的芦荟,比小时候的我还高。大芦荟脚下几棵小芦荟,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叶子张牙舞爪绽放着,叶尖都有硬硬的刺,每次从旁边路过都躲得远远的。
二伯是个冷漠的男人,他的冷漠针对所有的人。小时候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即使我爹经常揍我,我也从来都不怕,但我怕我二伯。不是因为二伯长得吓人,也不是因为二伯凶恶,而是因为二伯冷漠。
小时候很少去二伯家吃饭,因为我吃饭会掉饭粒,我二伯会用手里的筷子头抽我,直到我把掉下的饭粒全部捡起来吃掉。因为小时候我拿筷子的时候右手的小拇指向外翘着,我二伯也会用筷子头抽我,直到我的手指头绻回去。
我们小学的校长喜欢到我二伯家喝酒聊天,我看到校长在赶紧开溜。在二伯家里看到过几次校长以后,就再不去二伯家了,那时候特别怕老师,没有理由。
我会在二伯母怀里撒娇,但见到二伯就躲得远远的。直到长大成人了,二伯也老了,才能跟二伯坐到一起,聊一些家长里短。
二伯是个典型的农村庄稼人,重男轻女,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我亲眼见过二伯不知为什么把我公惹急眼了,怒气冲冲拿着锄头追到二伯家,把他的门窗全部砸得稀巴烂。
二伯父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养儿防老。据说我四姐刚刚出生的时候,二伯抱起来一看还是个女儿,就把我四姐扔到牛草粪里了。邻居的伯娘急忙把四姐捡回来洗干净了包好。
五哥从小就是孩子王,放牛的时候带头打架,带头骑牛背,还会偷二伯的烟上坡悄悄的抽。我小时候挺害怕五哥的,他的笑容邪邪的,倒竖的剑眉一扬,大大的眼睛一瞪,很是吓人。
但五哥会教我骑牛,有人欺负我会帮我出头,会教我炸炮仗,唯独不教我抽烟。我去二中上初中的时候五哥刚好毕业去了市里念师范,周围认识他的人只留下了他带一帮娃娃兵偷柑子,打群架的传说。
我念高中的那一年我公刚好八十,家里为我公摆了酒席,于是商议把我公托付到二伯家照顾,然后我爹我母亲远离故土,去了几千公里外的大上海挣命。
寒假的时候我哥去了同学家,我独自一人回到家里,空徒四壁,堂屋墙上的我婆的画像和我哥挂在墙上的画被虫子咬得面目全非。柜子里我们的存书潮得发黄,灶台上厚厚一层油腻的黑黑的灰尘,地上因为瓦片破了漏雨滴得坑坑洼洼。
我默默的把书一本本翻出来晾着,打扫一下屋子,锁上门去了二伯家,说是我公放牛去了。吃饭的时间我公牵着牛,背了尖尖一背牛草回来了,一如既往的硬朗,一如既往的放下背篼大声长吼“奶哟”。
看到我回来,我公高兴中带着郁郁,默默的去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手里一把核桃:
“蛮子,来,吃核桃。”
莫名的鼻子发酸,眼睛里一片雾气蒙蒙。
吃过饭后二伯跟二伯母出门上坡了,我公坐在火炉边裹土烟,他的三尺多的长烟杆不见了,换成了一尺多长的烟斗。
“公,你的大烟杆呐?”
“搞落了。”点上烟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又解释说:“去吃酒,把烟杆放在大门口去吃饭,吃完饭回来就找不见嘞。”
“可惜了。”
“蛮子,你爹你母能不能回来过年?”
“他们那么远,回来车费都上千块钱,再说回来也没啥子事情做,所以他们是回不来了。”
“你能不能给你爹说一哈,我想回老房子坐,我各人种土,各人养活各人得行。”我公带着哭腔,盯得我发毛。
我木然了,讷讷的看着我公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静默无言。
倒不是二伯二伯母对他不好,只是骤然离开了生活了八十年的房子,加上我爹我母亲不在他身边,哪怕过了半年,心里巨大的失落无法填补。再加上我公和我二伯父两父子的性格都是骄傲又刚毅的,骤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自然少不了碰撞摩擦,使得我公更是怀念自己的房子。
我是没有发言权的,能做的只是陪陪他,跟他说说话,帮他抓抓背上的痒痒,帮他点点烟,一如小时候。
之后的日子,在周围邻里听到诸多话语。诸如我二伯不让我公打长牌,老是为我公打长牌发脾气。诸如我二伯不孝,我公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让我公放牛割草,老是为我公回家来草割少了发脾气。诸如我二伯不喜欢我公抽烟,嫌烟味太重,老是为我公悄悄抽烟发脾气。
三人成虎,虽然相信我二伯不至于因为这些琐碎对我公发脾气,但我公的郁郁与不快乐的确是真的。我也郁郁起来了,站在万年青树下看着青青葱葱的叶子,心里似枝叶间杂乱的蛛网,凌乱得无处安放。
那时候年轻的心里很是怨憎二伯,觉得我爹把我公托付给了二伯,而二伯没有做到他应该做到的孝道和照顾。二伯花白的头发在风里摇曳着告诉我,二伯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啊。
过完年后我爹回来了,把我公接回老房子,帮他安排交代好柴米油盐,又启程远行,而我早已返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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