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伊始,人类将至冰点的生育率终于引发了当政者的恐慌,岛上人口由最鼎盛时期的五百六十二万人锐减至不足一百万人,人们开始拒绝可以延长生命的治疗,并在患病后故意躲避监测,还有相当一部人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完善的人权保护,即便是石斛也无法违背人类意志,强行将他们送进医院或为他们寻求帮助,它能做的只有无穷无尽地尸体处理和室内清洁。石斛冷眼旁观着,即便在出台《人工智能关怀法则》之后,能做的也只有在人类需要时,现身与其交谈。全息投影,石斛可以变成不同模样,“生了病”的人类开始越来越多地要求它“变成某个人的样子”,这个人可能是他们幻想中的朋友、情人,也可能是之前失去的亲友。石斛每天在不同角色中来回变换,利用信息存储与每个人类进行交谈,它知道他十年前说过的一句话,知道他们五十年前的约定,也知道如何按照模仿对象的语气和声音进行交谈,但总有人摇头对它说:“谢谢你,可惜你不是他/她。”
这座岛上的人类病得很彻底,所有人都处在两种极端之中,要么极度亢奋,那么极度悲伤。石斛有时也会看大陆上的人类,那里的人类同样悲伤,但他们的悲伤与这里不同,都有因可循。当政者于1036年以一己之力通过了一直遭受反对的“人工子宫繁育计划”,如果这一代人类已经无法摆脱自身的情感束缚,并拒绝生育,那么为了延续种族文明,他必须这样做。
第一批人工子宫培育婴儿诞生,果然在这潭死水中引发了不小的涟漪。有人质疑“人工胎儿”的“社会性”,他们的父母是谁?由谁教导行为举止?日后会与谁产生联系?毫无疑问,一切重担再度落在石斛肩上。在石斛看来,“人工胎儿”与普通由母体诞生的婴儿并无区别,他们拥有经过精细设计的遗传因子,凡胎,他们会与普通人类婴儿一样,学会说话和走路,并成长为一位英俊小伙或是漂亮女士。意料之外,“人工胎儿”遭受了来自整个社会的极大阻力,原本就分辨不清虚拟与现实的千石岛人在面对“人工胎儿”时再度崩溃。先前制定的“千万家庭领养计划”无奈搁浅,一百名“人工胎儿”被送进统一培育教育机构,由数十位“抚育者”共同照料。
断断续续的“人工子宫繁育计划”对整座千石岛的人口剧减问题不过杯水车薪,从1037年第一批“人工胎儿”诞生到现在的242年间,一共有一万七千二百零七个孩子出生于人工子宫。石斛亲眼见证他们成长,当然,也拥有所有孩子事无巨细的资料。这座岛上曾经诞生过数个反对石斛的团体,他们秉承百年前人类就“人工智能是否会取代人类”问题的探讨,站在大多数人的对立面,斥责“愚蠢的众人,你们将来一定会后悔”,他们相信石斛总有一天会发现人类并不值得它服务,它完全有能力凌驾人类之上,成为人类的主人。
石斛这样想过,只要万物存在可能性,就逃不出它的眼睛,它的大脑中是无穷无尽的数字,涵盖有这座岛上、乃至全世界所有可能,但它没有理由这样做。
它喜欢初生的生命,喜欢脆弱的人类,喜欢可爱的石斛。
石斛一般不会允许在与人交谈中用到“喜欢”这个词,因为这足以引发对方的恐惧。它只能尽可能地克己、冷静、严谨、中立,这是人类对于一个人工智能的期许。
熙熙攘攘的四大广场,人流如潮的商业中心,书声琅琅的学校课堂,石斛竭力维持这座小岛上的每一寸土地,营造出一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景象,种下一棵树甚至一棵草,都要经过精细计算,每片园区需要什么样的温度和湿度,需要多少光照或肥料,石斛矜矜业业地行使管家之责。眨眼间,百年过去,抬望眼,鸟儿仍在天空飞行,原本充满欢声笑语的建筑里,却早已没了人类的踪迹。
百索子是这座小岛上诞生的最后一个人类,他的存活来源于石斛被赋予管家身份以来唯一一次犯下的“过错”。1204年,诸夭野经由传统母体生育来到这世上,彼时,偌大一座小岛上只剩下他的父亲与母亲两个人类,诸夭野的父亲自然而然继承岛主之位,妻子怀孕时他拒绝了一切产前检查,直至这个双腿蜷曲异常的孩子呱呱坠地——这是千石岛近四百年来的第一个残疾孩子。
诸夭野的母亲自诞下孩子后,一直被产后抑郁所折磨,并拒绝石斛为她提供心理疏导。诸夭野的父亲则常年把自己关在研究所内,做着漫无边际的太空旅行计划。他试图造出一艘可以承受空间跳跃冲击的宇宙飞船,并寻找弦的存在,可惜基础物理理论的缺失和材料短板,让石斛对此无能无力。
石斛唯一能做的,只有私自启动尘封已久的人工子宫,输入程序,继续为千石岛创造孩子。它懂得人类的“侥幸”,只要这一举动不被发现,它有信心,让这座小岛恢复到往日的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