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莹扔了手中的书,撇下红芙绿蓉二人独自上楼,初冬的正午,阳光照进屋里半间深,阁楼上凉意阵阵,披了一件清荷色的大氅,呆呆地坐在贵妃榻上。想及刚才之事,心里说不恨恼是假。向后一仰躺下,直觉身上忽得进了些凉气。打了一个冷战,思绪铺天盖地地伸展开来。
好一个深宅大院,好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外边人看是烈火烹油般的繁花似锦,内里却是滴水成冰的剑拔弩张。自己算是什么大家闺秀,连寻常人家的半点亲情欢愉也无。
羽睫剪泪,两串无欢的晶珠,热热地划过脸颊,未及落在贵妃榻上,便在脸上拖出一条冰冷的弧线,这弧线血淋淋地将婉莹生吞活剥。婉莹有些喘不上气,用手扯拽了自己的衣领。一大串愁思,从胸口喷薄而出:从上太太说起,嫡庶之争自古有之,我家亦不能免俗。太太看似与世无争,面善心慈,其实城府深得好比海里的针,几次三番拿哥哥之事,弹压娘。她心里知道在这偌大的师府里,她唯一的劲敌就是母亲。她嘴上面上从不得罪母亲,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母亲在她那里总是受伤最深,有些事情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和母亲,跟哥哥是至亲的人,才能知道她用哥哥来伤我们的心是多么阴辣狠绝。
明日宴席是爹爹有意抬举母亲,但爹爹无心,竟是又将母亲送入别人的眼中做钉子。要不然太太心疼的老毛病怎么偏偏就这会子犯了呢?只怕是心魔作怪,不疼才怪。她怎能看着一个小老婆喧宾夺主,夺了她正室太太的光芒,她自己还在一旁陪衬。明日必是不会出席,如此也好,她自己眼不见心不乱,于母亲与我何尝不是。至少不用看着那张不阴不阳的脸,猜她那张脸下面藏着什么主意。
赵姨娘和娘是一样的人,与世无争,哪怕吃点亏也绝不沾惹是非,因无儿无女,也就没什么是非。最主要的是爹爹也不甚偏爱,加上娘家现在也是京城富户,比起娘来说是非和委屈少了很多。但只一样,她虽无儿无女但事事以爹爹为重,不知爹爹如此珍爱娘,落在赵姨娘的心里到底是什么光景。
李姨娘,太太的亲姨表妹。不仅生下婉蓉长姐,更育下二弟。前些年李姨娘和高姨娘关系颇近,那几年也是母亲最水深火热的几年。倒是这几年两人关系淡了些,跟高姨娘算不上朋友,但也看不出是敌人。以高姨娘的性格若是恨上谁,巴不得生吃了对方,所以两人不近不远,也不曾有龃龉。唯一的一次就是爹爹今年寿诞,高姨娘代替李姨娘帮太太料理。可巧也是因为李姨娘的弟兄,弹劾武安侯的舅子,李姨娘受了委屈,也不哭不闹。倒也看不出她的心思。因为有儿有女,所以许多事情,不为她自己,为了儿女,她也不得不做,就好比上次帮婉蓉说亲,漏夜过来请求母亲帮助。只是原本贺佑安有些风吹草动,最近又没了消息。如果婉蓉真能嫁给贺佑安,也算是了却了李姨娘的一桩心事。
崔姨娘是爹爹最小的姨娘,开始仗着年轻貌美甚是得意了几年,但这几年下来竟是丰腰肥臀圆润不堪,加上性子极其刁钻任性,撒娇成痴,在爹爹那里也是越来越不得利。三弟四岁那年,崔姨娘哄骗三弟,诬陷哥哥打三弟,让哥哥挨了爹爹的皮鞭。此事让太太十分愤恨,事情纠察清楚之后,当着一家老小的面训斥崔姨娘狐媚子挑唆。母亲因为心疼哥哥,私下里协助太太纠察三弟的事情,所以也无形间得罪了崔姨娘,崔姨娘不敢跟太太叫嚣,只能处处找母亲的茬。太太早就厌弃她,她这几年倒是和高姨娘越走越近,两人也算是一个鼻孔出气。
想到此处倍觉感伤,太太姨娘间,天天明争暗斗;几个姨娘也是你死我活;兄弟姊们之间,就算想亲近些,母亲们的较量芥蒂,生生连身边的丫头都比不上,又算是什么手足之情;下人们更是隔岸暗斗,替主子们摇旗助威。
还有哥哥,为了青云直上。连自己的亲娘都不顾,竟越发连小时候都不如。前些年见到母亲还眉开眼笑,如今只怕生人也比他热络,怎能不叫母亲伤心。
还有高姨娘,原本以为婉芸入选她能放下昔年恩怨,如今看来,是自己痴人做梦罢了,竟是一丁点儿也没有收敛,可怜母亲,一人深陷虎穴,我怎能撇下她一人入宫。
罢了罢了,烦恼之事想也想不完,几阵凉风吹来,婉莹觉得腹背受凉,凉入骨髓,脸上也似也有几股冰冷之流,手一抹,竟是眼泪,什么时候落了下来也不知道。
双手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阳光刺得人头晕眼花。恍恍惚惚只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盛春里的后花园,祖母坐在正意亭里,一脸慈爱地看着婉莹在牡丹园里跑跳玩耍。母亲坐在一旁拿着夹子给祖母敲核桃,还有哥哥,一边扯着风筝的线,一边让下人举得再高一点,多清晰啊,婉莹甚至看见哥哥鼻翼上那一层薄薄的汗气。暖暖的风,飘来飘去的新柳枝,漫天飞舞的杨絮和桃花,迎着风吹在人的脸上痒痒的,感觉浑身就像是醉了一样。多好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