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四五日,牧月又过一旬。从离开常兴港起一月的宽限已过,又到了葛岚寄密报的时候。
也不知那橘红眼的麒麟花鸽能往海上飞多远。两月前,一行人的三桅乌帆平底沙船从左狮子津出发时,那麒麟花鸽飞来过一次,送给葛岚一粒解药。
之后,一行人又是遇袭、又是被掳进那迷雾,葛岚与戚芝莱劫了海盗船闯出迷雾时,他才终于想起时间差不多又过了一个月,而在那海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看走投无路之际——
彼时葛岚和戚芝莱劫来的海盗船才从番东的迷雾中闯出,天色正黄昏,太阳悬在天际,霞光万顷,身后玫瑰色的雾团亦万顷。
逆着那光,一个黑点由远及近、由小变大,在船头终于显出正身——
两只并不如何大的翅膀扑棱着,因为背光的缘故,那一身斑驳的毛色只是一片黑,唯有两颗血琥珀似的橘红眼在霞光下熠熠生辉。
远方,能看见几艘船的帆尖,那是往来于市洲和轩陈的商船,若是葛岚他们的船没有被海盗截住,此刻也该在那方位。
这鸽子便是搭那商船来到这儿的吗?难道它一次次在这往来的帆间起落,一直等到我从迷雾中出来?
葛岚张开手臂,橘红眼的麒麟花鸽停到他手上,骨碌骨碌转动着脑袋。
这小家伙是成精了吗?在陆上能寻见人便罢了,在这茫茫海上也能寻见——况且是在那终年不散的迷雾中、况且是在这边界外不知等了多久。
想到这里,葛岚心中竟顿生出些感动,他摸摸花鸽的小脑袋,那鸽子也通人性似的转过头来,两只橘红色的眼睛看向葛岚,机灵地转动着。
围着黑色的瞳孔,那眼底有砂子似的颗粒,懂信鸽的人将之称作眼砂,是判断鸽子品质的重要依据。
这只麒麟花鸽的眼砂十分厚实丰腴,近看时,如同在俯瞰一片秋日的密林,有苍白的岩壁秃露在橘红色的密林边缘,中央黑色的瞳孔则是那深不见底的源潭。
葛岚将鸽子腿上的小筒取下,倒出一枚棕黑色的药丸,忙不迭拍进嘴里。嚼也不嚼便咽下,然后才抽出小筒中的信笺展开——
“待命”
又是这两个字。
葛岚一把将字条带小筒摔到甲板上,他当真觉得气恼——若是自己在迷雾中再耽搁个两天,等不到这颗解药便毒发身亡,那这死,到底是为谁、又是为了什么?
晏归的那位远在添舆国的明公,将葛岚的命捏在手里,仅仅靠这一只小小的鸽子维系着。若是这花鸽在空中被哪只猛禽截杀了、若是他葛岚像前些日子那样被困在谁也到不了的地方,这一条游丝便断了、他葛岚这一命便呜呼了。
这般随意,这般草芥,葛岚的一条命捏在那位明公的手里,所为的不是什么大事要事,而只是有备无患地捏在那里,像文人的纸、像武士的肋差。
葛岚不知道晏归做他那位明公的探子时,是否也须得一旬一报、三旬一解,是否也回回都收到写着“待命”的信笺——葛岚感到不忿、感到难以言喻的虚无。
那装信的小筒已经滚到甲板的边缘,再一个浪头打来,它就会掉落进海里。
就这样让它滚下去吧,就让这橘红眼的麒麟花鸽腿上空空地飞回去,就这么与晏归的那位明公断了联系,等到三旬之后,大笑着躺倒在异乡的土地上,不再受这命在他人手上的窝囊气。
可他葛岚的一辈子才过了一个春天,正是葱茏如夏树的年华;可他葛岚的诗篇还未在世间传唱,还有那么多邪魔恶霸未在他手下伏诛;可他葛岚还未与伊人缠绵、与儿孙嬉戏……
就算是被迫,葛岚也希望能死于明公的千秋大业,而不是在茫茫海上、渺渺雾中,苦等解药不来而毒发身死。
待命!待命!
如果用不到我,又为什么要用这毒药攥住我的命。
葛岚不忿,却无可奈何。他仰头对着天大叫一声,惊得船尾的戚芝莱瘸着腿也忙赶过来。
手上那橘红眼的麒麟花鸽振翅一飞,飞到甲板缘上、衔起那小筒,又飞还到葛岚的手上。
葛岚长叹一口气,接下那小筒,从怀中取出彼三旬的事记,卷成卷塞进里边儿,用一截细绳绑回花鸽腿上。
戚芝莱赶到一旁,见这花鸽、见这小筒,便明白了。她不再像之前那样要检查葛岚在密信里写了什么,她觉得没有必要,更知道没有资格——她与葛岚不再是监管者与囚犯,而是获救者与施救者……或许,还是共患难的同伴。
只见葛岚一抬手,那橘红眼的麒麟花鸽便扑棱两下翅膀、飞走了。
夕阳下,葛岚转过身,与那向西飞去的花鸽背向,看见赶到身边的戚芝莱,一苦笑,趿着步子到船尾去。
戚芝莱看夕阳在他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那样子有说不出的落寞。
她所认识的葛岚是一个大大咧咧、偏爱附庸风雅的粗粝青年,这副帆下孤影的样子真有几分风雅了,戚芝莱却并不中意。
……
马车驶过林子,又是这只橘红眼的麒麟花鸽不知从何处窜出,飞落到马车的一侧窗沿,咕咕咕地叫着。
从左狮子津到出迷雾的一个多月、从常兴港到荥口的一个多月,因为在海上也无甚可述,鸽子都只是来送解药时顺道带回一笺密信。
眼下回了陆上,看来是又要恢复一旬一报的频度了。
葛岚掰指头数着日子,粗略算来,从上次收解药还真是又过了一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