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州刺史府衙中,灯烛辉映,乐声不断。仆从们捧着食盒酒器,鱼贯往来。
偶有步急手生的婢子,不当心撞到了门外的守卫,吓得忙跪下告罪。
十来名守卫皆是河东口音,其中有两三个瞧着还是回纥面孔。他们身量彪悍,目光犀利如刀,一看就是跟在主帅身边多年的牙卒。
只是,开口倒和气大度,并不对杜刺史的下人凶蛮刁难。
他们清楚,自己的主公,河东节度使马燧,素来与灵盐地盘的节帅杜希全不睦,此番竟肯进盐州城和刺史杜光彦应酬交际一番,自是别有缘由。
宴厅之上,杜光彦杜刺史的大嗓门,一刻未曾停歇过,谈笑风生的能耐,可比他在沙场上的表现强上数倍。
今日的贵客,乃是如今御前比李晟、浑更教圣主器重赏识的马燧,这让灰溜溜混在灵盐近十年的杜刺史,太扬眉吐气了!
杜刺史感慨,李升当真不可小觑。从长安面完圣,便又出使吐蕃、把那神策军制将皇甫珩弄了回来。更大的惊喜是,同时还将马燧引荐到盐州这个破城内一聚。
当然,私下里,杜光彦也不免和李升嘀咕:“老弟,当年杜希全北上追击李怀光,和马燧有争功之隙,老夫我攀上马郡王,可就是和杜节度闹翻了,若老夫此回做不成京官,接下来的日子岂非如在水火?”
李升宽慰得倒也直接:“阿兄,你以为,不和杜节度闹翻,他就能怎生提携你、为你谋个好前程?恕愚弟直言,张相公是何等心如雷电般的人物,阿兄若不来点真的,好教张相公明了阿兄的诚意,仅凭愚弟这样满朝文武笑话之人去登门求告,如何就能让阿兄顺顺利利回得长安?”
杜光彦玩味一番,也觉得如今自己既然走出第一步,就须发了狠劲往前走。杜希全也好,张延赏也好,那都是宦场顶尖心思的老臣,骑墙的把戏,最是骗不了他们。自己总得铁了心投一边。
还是押注张延赏可靠些。李晟那曾经比儿子还亲的女婿,不也转投张延赏了么?
杜光彦于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热情洋溢又万般小心地迎接马燧的军旅。
主位之上,已过花甲之年、一生征战的马燧,倒是平易慈和的模样。他的祖父辈就已是朝廷武官,家世不寒,他自小文武兼习,无论何时,那番儒将气派,毕竟与那些从边军小卒做起、靠一寸一毫积累军功才拼到将职的粗汉们,有天渊之别。
马燧对着在座诸将敬了一杯酒,向杜光彦缓缓道:“去岁末,蒙圣主信任和张相公举荐,老夫被封为绥银招讨使,与宁的韩节度(韩游)、凤翔的李郡王(李晟)以及神策军老将骆公(骆元光),在这西北边关会聚,共击吐蕃。不曾想,过了夏州,老夫的骑兵在原上从南到北跑了个遍,并未发现吐蕃人的踪影。杜刺史,老夫久在河东镇守,防的是回纥人,对这西边的虏情,着实陌生,杜刺史倒与老夫说说看,吐蕃人,这些年,难道真的不顾与我大唐的甥舅之谊,使得唐境骚然不安?”
杜光彦先前早已得了李升的指点,此刻几乎不假思索,张口就接上了马燧的话:“郡王看得分明。那蕃子虽然骑射厉害,可哪里守得住城池,不过也就是秋初之际来抢几头羊,若对他们客气些,他们连城里多呆几日都不愿,忙不迭地就回他们那雪山窝去了。李司马,你说是不是?”
李升已喝得玉面透红,目光却仍清亮如泉。他风度翩翩地畅然一笑,向马燧恭敬道:“郡王,下官原本在长安也不知,到了边关方始明白,驿路之上,雪片般飞往长安的军中急函,也未必,能道尽塞上实情。”
马燧听了,嘴角微噙,赞道:“李司马通透,明人不说暗话。”
杜光彦打着哈哈附和道:“确是如此,老夫十五岁就从了军,军中事最是晓得。将官们嘛,不把军情说得如火如荼一些,不把边事描得如箭在弦一些,圣主的恩赐哪里来,彼等的边功又哪里来?哟,郡王,老夫这话得罪了,郡王莫怪莫怪,老夫久在西边,脑子里头想的,都是西边事,可不是在说郡王。”
马燧大度地摆摆手,宽厚道:“杜刺史无需多虑,老夫自前线回京,独独进你这盐州城来歇歇,自是因为,素闻杜刺史虽身在塞上,却从无虚生边事之举,与老夫可为同道。老夫领军,信奉的也是八个字:不贪边功,爱兵如子。”
马燧说到此处,却又轻轻喟叹一声,似带着隐忧道:“只是,老夫此番奉旨出征,与蕃子一仗未打,若就此班师回朝,不知圣主可会听信谗言,以为老夫是惜战甚至怯战,不愿拿河东军折在西北边关。皇甫大夫,你方脱得虏营藩篱,可知吐蕃人,真有议和之图?”
他说到这最后一句,缓缓转向皇甫珩,和风细雨地望着他,宛然向一位具有实际经验的晚辈不耻下问的态度。
皇甫珩自与李升越过陇山回到唐境后,整个人已恢复了六七分当年单骑冲阵时的骁将英气,今日便是赴宴,也扎着一件护背护胸的吊肩牛皮轻甲,与在座诸位宽袍大袖的穿着很不一样。好在肩带里是茧白交领的丝袄,如洁羽般清简,弱化了通身的杀意。
与杜光彦这样的中州刺史不同,皇甫珩虽年轻,且是俘将回归之身,但到底也有三品衔级,又是神策军亲军资历。因而,面对藩镇节帅马燧,他无甚谄媚味道,只拱手致礼后,淡然答道:“某在虏营,形同困兽,所知不多。想来吐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