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快到黄昏时,莲花寺迎来了一天当中唯一一个拜佛者。
是一位老妪,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几乎是踏着夕阳的余晖一步步攀上的石阶。
老人家有些弯腰,亦步亦趋的来到大殿当中,看都没有看四周的僧人一眼,而是直接跪倒在佛前的蒲团上。
然后也不拜佛,而是从臂弯里挎着的篮子中缓缓拿出两尺来长的木板,大约有两指那么厚,一次一个,直到拿出来第六个后终于空了。
她仔细小心的把一个个木板立在面前,排成一排,这时候在她身后的僧人方才看清,上面还刻着字,歪歪扭扭,好不整齐。
但他们此刻甚至把呼吸都已经尽力屏住,脸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因为他们看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分明写下的是一个一个人名。
宁大柱……二昌……五梁……六福……
普通的名字,普通到连每个人之间的兄弟关系都是那么的显而易见。
而此刻,不管是从老妪枯槁而颤抖的手上,还是她满是悲恸之情的脸上,都可以看得出,这留在木板上的名字都是她的孩子,可现在,她的孩子只剩下几个名字,就永远的留在了黑不溜秋的木板上面。
这些木板其实是一个一个的灵位,就跟大户人家供奉在祠堂里的灵位一样,只不过粗糙简陋了一些。
老妪扫视面前的几个“孩子”,然后抬起头,目光望向巨大的佛像,枯槁的双手在颤抖中很难合完全在一起,她没有下拜。
“我一生生下了六个儿子,把他们一个一个抚养长大耗尽了我的一生……”
“如今连年战火,每有一个儿子成年就会被抓去充兵,有时候是金人,有时候是宋军,我也记不清他们到底谁去了哪里,也许在军营里他们兄弟还当过敌人,但对于我都一样,因为他们都只是我的孩子,他们每一个离开我的身边时,我都会挑选斋戒之物前来寺中烧香,几年来从不间断……”
她苍老的声音显得越来越凄厉,大家却只有倾听的份儿,没有人敢上前,也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我总是求佛祖你保佑我的孩子,哪怕受了伤断了腿能回来就好,当娘的愿意伺候他一辈子”
“可是六子连年离我而去,最终无一子归还,回来的只有阵亡的消息,现在我老了,再也走不动路了,是时候养儿防老,可得到的却只有这一排刻在木头上的名字”
“佛祖啊,你的慈悲心到底在哪里?难道你都看不见我的虔诚之心?还是……”
“还是你……你也无动于衷!”
老妪一直眼望佛祖塑像凄厉哭诉,说到最后已是对佛陀毫无恭敬之心。
洛北和杀生走进来时,老妪的哭诉之声已经渐渐停歇,杀生拉住师兄们,问到底怎么了,可依然没有人说话。
他们或许不忍,或许在想着其他什么,表情怪异到连杀生都看不懂了。
老妪在佛前哭诉许久,到了最后,竟有些埋怨失信之意,说完了这些话后,她就将儿子的灵牌一个个收回那个小竹筐里,艰难的站起身来,就连僧人的搀扶都被她直接甩开。
整个过程中,老妪虽然仍旧跪拜于佛前,但她的头却始终没有再低下过。
老妪缓慢的离去,臂弯里挎着的竹篮里放着六个儿子仅存的念想,而她留在所有寺僧眼中的却是一个让人满心凄凉的背影。
或许,还远不止凄凉那么简单。
夕阳降落的天边,留下一片残红。
这些日子以来,天下战火重燃,莲花寺周边村落里的百姓大多逃难避世,剩下的大概也就只有像老妪这样儿子早亡,只剩下一个年迈残躯。
这场因逐鹿天下而起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打了许多年月,每每大宋节节败退,不但丢掉了许多大好山河,更是丢掉了百姓的信心。
逐渐减少的虔诚拜佛者或许都已经离开了熟悉的地方,佛祖保佑不了谁能逃离战争之苦,他们只有自己早做打算。
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早已在莲花寺僧人心中留下了一个看不到的烙印,只是他们自己未曾察觉,可直到老妪进寺又离去,所有人听到她的凄厉话语,看到她离开时那个凄凉的背影,他们再也无法平静。
战争,会不会像一场大火一样蔓延到寺中?
他们还能不能安然度世,在这个与天下相比不过一隅之地安心礼佛?
谁都没有底,更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还是大师兄为人要沉稳些,看到众位师弟有些失神落魄,沉了沉声音说道:“各位师兄弟们,大家不是师父从小捡回收养的孤儿,就是逃难到此被他老人家收留,如今天下虽然饱受战火,也不知道何时会蔓延至此,但师父方才外出访客,大家就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老人家见到了该有多伤心,我们可是自小就诵经礼佛,又怎能如此轻易就被俗事所扰,快点把剩下的事情做完,今晚……”
“大师兄,你说我们从早到晚修行了这么多年,战火来时,佛祖真的会保佑我们吗?”一个年纪稍小的僧人问道。
大师兄看了看问话的僧人,微一沉吟后说道:“十六师弟,说实话,佛祖能不能保佑我们免受战火荼毒我也说不上来,但只要师父不走,我观云便会留下来,伴随师父左右,哪怕有天长枪铁骑真的踏上山门,我也定然不会后退半步……”
杀生眨着眼睛,不太明白众位师兄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从他们脸色和眼神里,他也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