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衣冠冢,无名碑?
死过这么多人?
然而,还未等到李子衿向前一步去询问那个修士,没想到苏斛竟是一步跨出,瞬间出现在那个其貌不扬的剑修身旁,一脸难以置信地询问道“敢问阁下,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
那个其貌不扬的剑修将酒葫芦别回腰间,看了眼远方一袭鎏金长袍,微微皱眉的俊秀少年,又转而将视线停留在身前这个青衣罗裙,髻发垂云的绝色女子身上,回答道“这里,是无定宗弟子的埋骨之地,姑娘又是何人?”
得到了这个回答之后,苏斛惨淡一笑。
果然,她们,和他们,都死了呢。
苏斛似乎不敢相信,没有去回答那个剑修的问题。又问道“发生了什么?无定宗可还有弟子存活?”
这两个问题,似乎比刚才那两个问题更难以回答,所以这个腰间悬有酒葫芦的中年剑修,一时之间不知道先回答绝色女子的哪个问题,只能是苦笑道“姑娘与无定宗,是有交情 ?”
会有此问,其实也无非是出于好奇罢了,毕竟这位剑修自己,当年肯亲手埋葬这无定宗上上下下连同宗主、祖师堂掌律、供奉、客卿、记名客卿、内门弟子、外门弟子,总共八百零九人。
是他为他们,建立了衣冠冢,和无名碑,不是嫌麻烦,而是他确实并不了解这些人的名字,只是有一位故友,是这无定山上,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外门弟子罢了。
每一年的今天,这位剑修都会来到这里,带上一壶那位无定宗外门弟子最爱喝的英雄胆,遥祭一位不可能与他再度共饮的故人,这个习惯,剑修已经坚持了十六年。
李子衿缓缓走到苏斛身边,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尽管少年不知道苏斛当年跟这无定宗有什么交情,但善解人意,且擅长察言观色的少年郎,依旧是从无数细节当中,捕捉到了苏斛的落寞神情,和一种近乎于“放空”的姿态。
她已经不愿意说话了,放空,其实也是不愿意去回想,人生百年,狐妖则活了三百余年,但总看不淡这些。
其实没有什么情谊可言,她苏斛与这什么无定宗,无非就是在百年之前,自己御风赶路时,低头向下俯瞰了一眼,看见主峰之上,有数百名无定宗弟子整装待发,似乎要去做一件大事。
还能有什么?
她就只是看不淡这些罢了,只是昨夜在马车中,看见那个少年郎的萧瑟背影,恍惚之间,就让这位已经太久没有以真身示人的狐妖,想起了自己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光,那是苏斛,不。
那是那只还不懂得如何修成人身,更不明白如何给自己取名字,而一个名字又有什么意义的小狐狸,三百多年里,最快乐的时光。
之所以会对一座无定宗,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学会御风。
一只修成人身不久,境界堪堪七境的金丹狐妖,第一次飞上天空。
那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就好像老天爷,都对她这种妖啊精怪啊鬼魅啊之类的东西,忽然网开一面,不再处处给她使绊子,才让一只狐妖得以在第一次御风俯瞰大地之时,看见了许多以往她从未见过的新鲜事。
她飞得比平时要仰望的鸿雁还高,看着那群大雁南飞,她知道,要变冷了。
她看着大地之上行走的世人,皆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无数个黑点聚在一起,多拥挤啊,要是他们也能像自己一样,飞上天就好了。
她看着一条条大河,蜿蜒悠长,曲折婉转,连绵不绝,在脚下仿佛是一条黑线,从山的这边,都能够流到山的那边去了,她在想,原来以前自己怎么努力都翻不过的那座大山,那条无论如何都趟不过的长河,也不过如此嘛?
飞过那座大山,她看见了无定河、无定山、无定宗,和一群无定宗弟子,他们气势如虹。
如今他们都变成了累累白骨,全都死了,听那剑修语气,好像一个都没留下,呵。
李子衿没有去打搅那个原地发呆,怔怔出神的青衣婢女,少年很少看见苏斛是这幅模样,在他眼里,似乎她就是个对万事都不上心,心狠手辣,说杀就杀,视人命如草芥,甚至有时候还没什么羞耻心的狐妖。
在少年眼里,苏斛的眼里应该不会出现人类的情感吧。
是少年狭隘了。
李子衿朝那名其貌不扬的剑修抬手抱拳道“敢问兄台,这些衣冠冢和无名碑的来历?我刚才听到你说这里是无定宗弟子的埋骨之地,我想知道的是,他们因何而死,又为什么,石碑之上连个姓名也没有呢?”
那名中年剑修看着少年,也抬手抱拳,还了一礼,朝着自己身旁这座巨大的石碑扬了扬下巴,说道“本来该有名字的,只是这石碑之上,只有一人名字,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别的,便实在是无法了。”
李子衿欲言又止。
中年剑修忽然笑问少年“你想听故事么?这个故事,说来有些话长了。”
少年瞥了青衣婢女一眼,随后果断答道“想。”
于是,那名剑修拔剑出鞘,天地变色,在两人身旁出现一条光阴流水。
远处的青衣婢女苏斛,已经静止,天地万物之间的一切,也都好像忽然停止了运转。
鸿雁不再飞,河水不再流,微风不再吹,白云不再碎。
唯独少年与那其貌不扬、拔剑出鞘的剑修,四目相对。
然而下一刻,就连李子衿,也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